芙蓉鎮 古華著

第三章街巷深處(一九六九年)
    一、新風惡俗


   
    「四清」運動結束後,芙蓉鎮從一個「資本主義的黑窩子」變成為一座「社會主義的戰鬥堡壘」。深刻的變化首先從窄窄的青石板街的「街容」上體現出來。街兩邊的鋪面原先是一色的發黑的木板,現在離地兩米以下,一律用石灰水刷成白色,加上朱紅邊框。每隔兩個鋪面就是一條仿宋體標語:「興無滅資」、「農業學大寨」、「保衛『四清』成果」、「革命加拚命,拚命幹革命」。街頭街尾則是幾個「萬歲」,遙相呼應。每家門口,都貼著同一種規格、同一號字體的對聯:「走大寨道路」,「舉大寨紅旗」。所以整條青石板街,成了白底紅字的標語街、對聯街,做到了家家戶戶整齊劃一。原先每逢天氣晴和,街鋪上空就互搭長竹竿,晾曬衣
    衫裙被,紅紅綠綠,紛紛揚揚如萬國旗,亦算本鎮一點風光,如今整肅街容,予以取締。逢年過節,或是上級領導來視察,兄弟社隊來取經,均由各家自備彩旗一面,斜插在各自臨街的閣樓上,無風時低垂,有風時飄揚,造成一種運動勝利、成果豐碩的氣氛。還有個規定,鎮上人家一律不得養狗、養貓、養雞、養兔、養蜂,叫做「五不養」,以保持街容整潔、安全,但每戶可以養三隻母雞。對於養這三隻母雞的用途則沒有明確規定,大約既可以當作「雞屁股銀行」換幾個鹽油錢,又好使上級幹部下鄉在鎮上人家吃派飯時有兩個荷包蛋。街上嚴禁設攤販賣,攤販改商從農,杜絕小本經營。
    以上是街容的革命化。更深刻的是人和人的關係的政治化。鎮上制定了「治安保衛制度」,來客登記,外出請假,晚上基幹民兵查夜。並在街頭、街中、街尾三處,設有三個「檢舉揭發箱」,任何人都可以朝裡邊投入檢舉揭發材料,街坊鄰居互相揭發可以不署名,並保護揭發人。知情不報者,與壞人同罪。檢舉有功者,記入「居民檔案」,並給予一定的精神和物質獎勵。「檢舉揭發箱」由專人定期開鎖上鎖。確立了檢舉揭發制度後,效果是十分顯著的,每天天一落黑,家家鋪面都及早關上大門,上床睡覺,節省燈油,全鎮肅靜。就是大白天,街坊鄰居們也不再互相串門,免得禍從口出,被人檢舉,惹出是非倒黴。原先街坊們喜歡互贈吃食,講究人緣、人情,如今批判了資產階級人性論、人情味,只好互相豎起了覺悟的耳朵,睜大了雪亮的眼睛,警惕著左鄰右舍的風吹草動。原先是「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如今是「人人防我,我防人人」。
    再者,如今鎮上階級陣線分明。經過無數次背靠背、面對面的大會、中會、小會和各種形式的政治排隊,大家都懂得了:雇農的地位優於貧農,貧農的地位優於下中農,下中農的地位優於中農,中農的地位優於富裕中農,依此類推,三等九級。街坊鄰居吵嘴,都要先估量一下對方的階級高下,自己的成分優劣。只有十多歲的娃娃們不知利害,不肯就範。但經過幾回鼻青額腫的教訓後,才不再做超越父母社會級別的輕舉妄為。小小年紀就曉得歎氣:「唉,背黴!生在一個富裕中農家裡,一開口人家就講我爺老倌搞資本主義,想向地主富農看齊!」「你還不知足?你看看那些地富子女,從小就是狗崽子,縮得像烏龜腦殼!」「祖宗作惡,子孫報應,活該!」「唉,我爺老倌是個貧下中農就好了,這回參軍就准有我哥的份!…『你曉得?貧下中農裡頭也還有蠻多差別呢,政治歷史清不清白,社會關係摻沒摻雜,五服三代經不經得起查……」
    至於「幹部歷史真相大白」,就更是興味無窮了。運動中工作組曾有個規定,就是每個幹部都要向黨組織和本單位革命群眾交心,「過社會主義關」。比方原來大家對鎮稅務所所長都比較尊敬,是位打過遊擊的老同志。但他在交心時,講出了自己出身在官僚地主家庭,參加遊擊隊前和家裡的一個使女通姦過,參加革命後再沒有犯過類似的錯誤……天啊,稅務所長原來是個這樣的壞傢伙,老實巴交的樣子,玩女人是個老裡手!下回他要催個什麼稅,老子先罵他個狗血噴頭!比如鎮供銷社主任就在訴苦大會上啼啼哭哭,自己雖然出身貧苦,祖祖輩輩做長工,當牛馬,但翻身忘本,解放初討了個資本家的小姐做老婆,沒保住窮苦人的本色,家庭和社會關係都複雜化,又已經矮子上樓梯樣的生了五個娃娃,想離婚都離不脫……啊呀,供銷社主任也不是個好東西,資本家的女婿,還管我們鎮上的商店哩!下回若還吵架,就指著鼻子罵他資本家的代理人、狗腿子!再比如鎮信用社會計,在一次交心會上講到自己雖然是個城市貧民出身,但解放前被抓過壯丁,當過三年偽兵。於是鎮上的人們就給他起了個野名:偽兵會計……如此等等。鎮上有人編了個歌謠唱:「幹部交心剝畫皮,沒有幾個好東西,活農民管死地主,活地主管我和你!」
    芙蓉鎮的圩期也有變化,從五天圩改成了星期圩,逢禮拜天,便利本鎮及附近廠礦職工安排生活。至於這禮拜天是怎麼來的,合不合乎革命化的要求,因鎮上過去只信佛經而不知有《聖經》,因而無人深究。倒是有人認為,禮拜天全世界都通用,採用這一圩期,有利於今後世界大同。鎮上專門成立了一個圩場治安委員會,由「四清」入黨、並擔任了本鎮大隊党支書的王秋赦兼主任。圩場治安委員會以賣米豆腐發家的新富農分子胡玉音為黑典型,進行宣傳教育,嚴密注視著資本主義的風吹草動。圩場治安委員會下擁有十位佩黃袖章的治安員,負責打擊投機倒把,查繳私人高價出售的農副產品、山貨水產,沒收國家規定不准上市的一、二、三類統購統銷物資。這一來,圩場治安委員會的辦公室裡,每一圩都要堆放著些查繳、沒收來的物品,如鮮菇、活魚、石蛙、獸肉之類。這類東西又不能上交國庫,去增加國民經濟總收入。開初時確也爛掉、臭掉一些,頗為浪費。後來漸漸地悟出了一個辦法:凡查繳、沒收上來的違禁物資,一律做劣質次品削價處理。這一來一舉三得:避免了浪費;圩場治安委員會有了一點經濟收入做活動經費;每位佩黃袖章的成員在一圩奔走爭吵之後,分點時鮮山貨、水產改善生活。過去當鄉丁還有點草鞋錢呢。當然王秋赦主任也沒有忘記,每圩都從收繳上來的物資中送些到公社食堂去,給李國香書記改善生活。後來圩場管理委員會更名為「民兵小分隊」,威信就更加高,權力就更加大。資本主義的浮頭魚們,販賣山貨、水產的小生產者們,見了民兵小分隊就和老鼠見了貓一樣,恨不得化作土行孫鑽入地縫縫裡去躲過「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但民兵小分隊的隊員們有時黃袖章並不佩在手臂上,而是裝在口袋裡搞微服私訪,一當拿著了贓物,才把黃袖章拿出來在你眼前一晃:哈哈,狐狸再狡猾逃不過獵人的眼睛,資本主義再隱蔽逃不出小分隊的手掌心!「違禁物品」被查繳、沒收後,物主一般不敢吭聲,一頑抗就扣人,打電話通知你所在的生產隊派民兵來接回……久而久之,有些覺悟不高、思想落後的山裡人,就背地裡喊出了一個外號:「公養土匪」,真是腦後長了反骨呢。
    芙蓉鎮上還有一項小小的革命化措施值得一提,就是罰鐵帽右派秦書田和新富農寡婆胡玉音每天清早,在革命群眾起床之前,打掃一次青石板街。
    然而歷史是嚴峻的。歷史並不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當代的中國歷史常有神來之筆出奇制勝,有時甚至開點當代風雲人物的玩笑呢。
    芙蓉鎮被列為全縣鄉鎮革命化的典型,李國香則成為「活學活用政治標兵」。不久,因革命需要年輕有為的女闖將,她被提拔擔任了縣委常委兼公社書記。為了鞏固「四清」成果,她大部分時間仍住在芙蓉鎮供銷社的高圍牆裡。
    可是沒出半年,她在縣常委、公社書記的靠背椅上屁股還沒有坐熱,一場更為迅猛的大運動,洪水一般鋪天潑地而來。李國香驚惶不安了幾天,但立即就站到了這場新的大運動的前列,領導運動主動積極。首先在芙蓉鎮抓出了稅務所長等幾個「小鄧拓」,把「小鄧拓」和五類分子們串在一起,繞著全鎮大隊進行了好幾次「牛鬼蛇神大遊鬥」。但她還是沒有把本公社、本鎮運動的舵把穩,還是有人跳出來搗亂、造反,糊她的大字報。她查出了供銷社主任、信用社會計是「黑後臺」,就又立即組織王秋赦這些革命幹部、群眾反擊了過去,抓出了好幾個「假左派,真右派」。你死我活、如火如荼的階級大搏鬥啊,誰稍事猶豫,誰心慈手軟,誰就活該被打翻在地,被踏上一萬隻腳。可是,在全國上上下下大串聯、煽風點火的紅衛兵小將,就像天兵天將似地突然出現在芙蓉鎮上。真是無法無天啊,仗著中央首長支持他們,踢開黨委鬧革命,把小小的芙蓉鎮也鬧了個天翻地覆。口號是「右派不臭,左派不香」。他們竟然對李國香進行了一次突擊搜查。不搜則已,一搜叫小將們傻了眼,紅了臉。沒有結過婚的女書記的床上竟有幾件男子漢用的不可言傳的東西。小將們接著怒氣填膺,把一雙破鞋掛在李國香頸脖上,遊街示眾!
    那天隨同李國香一起掛了黑牌遊街的,有全鎮的黑五類。當鎮上的五類分子們發現李國香也加入了他們牛鬼蛇神的隊伍時,那一顆顆低垂著的花崗岩腦殼,那一雙雙盯著腳下青石板的賊溜溜的眼睛,鬼曉得是在想些什麼,呈現出一些什麼樣的表情。只有鐵帽右派秦書田回過頭來望了李國香一眼。四目相視,立即碰出了火星子來。秦書田射過來的目光裡含有嘲弄、譏諷的針刺;李國香回擊過去的目光是寒光閃閃的利劍。只有兩秒鐘,秦書田就把目光縮回去了,轉過身子繼續朝前走了。真正的階級敵人、右派分子退卻了,因為紅衛兵的銅頭牛皮帶已經呼嘯了過來。李國香好傷心啊,頸脖上除了黑牌子還吊了一雙破鞋……
    「紅衛兵小將、戰友、同志!肯定是鬧誤會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找紅衛兵們申辯、解釋,「我怎麼會和他們五類分子、牛鬼蛇神搞到一起?我從來就沒有當過右派。一九五七年,我在縣商業局搞專案抓右派。五九年,我參加縣委反右傾。六四、六五兩年,我是工作組組長,揪五類分子,抓新富農,鬥老右派……我從參加革命工作起,就是個左派,真正的左派!所以小將、戰友、同志們,你們抓我,肯定是鬧誤會了,是新左派抓了老左派……」
    「哈哈!她媽的,破鞋!不要臉!你還有口講什麼左派?我們批鬥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是新左派抓了你老左派?惡毒誣衊,瘋狂反撲!」
    紅衛兵莽莽撞撞,頭腦膨脹,一口北方腔,用牛皮帶抽得李國香這個自封的「真正的左派」有口難言,一時無從申辯。
    那是什麼樣的年月?一切真善美和假惡醜、是與非、紅與黑全都顛顛倒倒光怪陸離的年月,牛肝豬肺、狼心狗肚一鍋煎炒、蒸熬的年月。正義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派性應運而生、風火狂闊。
    這時芙蓉河上正在架設著一座石拱大橋,芙蓉鎮快要通汽車了。五類分子、牛鬼蛇神都被押到拱橋工地上去出義務工,抬片石,篩沙子。工地上供一頓中飯。李國香死也不肯和新富農婆胡玉音共一個鐵篩篩沙子,更不肯和老右派秦書田共一根扁擔抬片石。她寧可咬著牙齒搞單幹,背片石上腳手架。她時時刻刻注意著自己的身分,即便在壞人堆裡,黑鬼群中,自己也是個上等人。總有一天會澄清自己的政治分野、左右派別。
    中飯按規定每人三兩,這是牛鬼蛇神的定量。太陽大,勞動強度大,汗水流得多,三兩米加一勺子辣椒茄子或是煮南瓜怎麼夠?下午幹活又不能偷懶,黑鬼們紛紛要求加飯。只有胡玉音歷來食量小,三兩米盡夠了。李國香則因過去很少參加體力勞動,如今是飯量跟著勞動量猛增,吃下三兩米還覺得肚子餓得慌。監督他們勞動的紅衛兵小將,想出了一個懲治這些社會渣滓的辦法:加飯是可以,但必須從食堂工棚門口到食堂窗口,大約十五米的距離,跳一段「黑鬼舞」,並把「黑鬼舞」的基本動作、姿態要領講解了一遍。
    「秦書田!劃右派前你當過州立中學的音體教員,又做過歌舞團的編導。現在,由你來給你的同類們做一次示範。」
    秦書田這鐵帽右派得到小將們的命令,立即站到了工棚門口。對於這一類的表演,他從來不遲疑,還顯出一種既叫人嬉笑又令人討厭的積極主動。他把「黑鬼舞」的基本動作、要領重新問了一遍,又在心裡默想了一回,便看也不看大家一眼,跳了起來。但見他:一手舉著飯缽,一手舉著筷子,雙手交叉來回晃動,張開雙膝半蹲下身子,兩腳一左一右地向前跳躍,嘴裡則合著手足動作的節拍,喊著:「牛鬼蛇神加缽飯,牛鬼蛇神加缽飯,牛鬼蛇神加缽飯……」
    這可把紅衛兵小將們樂壞了,拍著巴掌大聲叫好。圍觀的社員們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秦癲子,再來一次!』,「秦癲子,你每天跳三次,就算改造好了,給你摘帽!」
    五類分子們卻叫秦癲子的「舞蹈」嚇傻了。有的臉色發青,像剛從墳地裡爬出來的;有的則低下頭轉過身子,生怕被小將們或是革命群眾點了名,像秦癲子那樣地去跳「黑鬼舞」。但誰都沒有張惶失措,更沒有哭。這些傢伙是茅坑裡的石頭,又硬又臭,早已經適應慣了各式各樣的侮辱了。他們哪裡還曉得人間尚有「羞恥」二字!
    食堂大師傅沒有笑,而是看呆了。啊啊,「文化大革命」,有紅寶書、語錄歌、「老三篇」天天讀、破「四舊」、打菩薩、倒廟宇、抄家搜查,還有這種「黑鬼舞」……這就是新文化?這就是新思想,新風俗,新習慣?大師傅大約是心腸還沒有鐵硬,思想還沒有「非常無產階級化」,他在往秦書田的缽子裡頭扒飯時,雙手在發
    抖,眼裡有淚花。
    這天,李國香的肚子實在太餓了。她等紅衛兵小將和革命群眾笑鬧的高潮過去後,就端了空飯缽徑直朝窗口走去。「她就像要以此舉動來表示自己和真正的右派、黑五類們相區別似的。可是紅衛兵小將們偏偏不放過她,偏偏要把她歸入牛鬼蛇神的行列:
    「站住!你哪裡去?」
    「你這破鞋!向後——轉,目標門口,正步走!』,
    一個女紅衛兵手裡呼呼地揮轉著一根寬皮帶,在後邊逼住了她。她怕挨打,趕快退到了門邊,臉上擠出了幾絲絲笑容:「小將、戰友、同志!我、我飽了,不加飯了!」
    「鬼跟你是『同志』,『戰友』!飽了?你飽了?你剛才為什麼那樣威風?你向誰示威?向誰挑戰?你以為你比旁的牛鬼蛇神高貴?現在,不管你加不加飯,我們都要勒令你,從這門口,向那窗口,學秦右派的樣,跳一段『黑鬼舞』給大家看看!」
    「對!就要她這『戰友』跳!就要她這『戰友』跳!」
    「你看她瓜子臉,水蛇腰,手長腳長,身段苗條,是個跳舞的料子!」
    「她不跳就叫她爬,爬一段也可以!」
    紅衛兵小將們叫鬧了起來。不知為什麼,這些外地來的小闖將,這些好玩惡作劇的「飛天蜈蚣」,特別看不起這個女人,也特別憎恨這個女人。
    「小將、戰友、同志們,我實在不會跳,我從來沒有跳過舞……你們不要發火,不要用皮帶抽,我爬,我爬,爬到那窗口下……」
    李國香含著辛酸的淚水,爬了下去,手腳並用,像一條狗。
    連續地向左轉,事物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以整人為樂事者,後來自己也被整。佛家叫「因果報應」,「循環轉替」。
    一九六八年底縣革命委員會成立時,李國香的政治派屬問題終於搞清楚了,恢復了她一貫就是革命左派的身分,被結合為縣革委常委、公社革委會主任。她原是不應當有什麼怨言、牢騷的。她自己不就在歷次政治運動的動員會上指出過:在運動初期,廣大群眾剛剛發動起來的時候,是難免有點過火行動的,問題在於如何控制、引導。不能去吹冷風,潑冷水。何況這是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更是難免出現「左派打左派、好人打好人」之類的小小偏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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