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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刮了一夜風,天就涼了,四下裡都是瓦棱板和樹枝的響動,不知怎麼讓人挺安心的。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是英兒睡懶覺的日子,我就不去擾她。
  輕輕地站起身來,邁過她到床邊上去拿我的衣服。她正蒙臉睡著,露出一隻手緊緊抓住被子,她總是這樣摸著拳頭睡覺,好像世界已經結了冰。我怕她這樣會做惡夢,就過去把她臉上的被子拉開一點。她睡得正香,眉毛黑黑的,面容顯得單薄而沉寂,鼻子略有點勾。有一次我說她像北魏雕像,就惹得她不待見。她知道我不是賣弄的人,但話說傻了還是會拉下臉來。睡著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的嘴唇很薄。
  又一陣大風吹過,我哈哈氣,幾乎有了白色的水汽。冬天快來了,天花板呼啦一聲,頂棚上的氣窗蓋被掀開了。一陣涼涼的氣流穿過整個屋子,書架邊的幢幔也飄起來。英兒好像醒了一點,微微翻轉一下,腿猛烈地抖動起來。我扣上衣服,隔著被子,在英兒的膝蓋上輕輕捶著。英兒有個腿麻的習慣,腿一麻就渾身"弱力",據說是關節炎,上床前一個小時就把電褥子開好。當然最有效的還是讓我捶腿。夜裡她腿抖動起來的時候,我就坐起來半醒半睡的給她捶。她的腿滑潤而沉重,放在我身上,有時捶著捶著天就亮了。
  這樣輕輕一捶,英兒就安寧下來,好像回到了家裡。
  "我媽媽就給我這樣捶。"她說過。
  "我還沒這樣給我媽媽捶過呢。"我說。
  她聽出了話音,就說"那算了吧,算了吧。"一副不稀罕的樣子。可是快睡著的時候她還是讓我捶捶腿,她說"省得你沒事幹。"
  英兒的呼吸又均勻下來,她眼毛垂著。睡著的時候,我總好像不認識她。沒有醒著時候那種活靈活現或者愛搭不理的神氣。我的手慢慢的慢下來,在紅綢被上拍打的聲音越來越輕。我知道這是最須小心的時候,如果結束得太快能夠感覺到,她的腿就會不耐煩地重新抖動起來,從頭捶起碼又要二十分鐘。我忽快忽慢地捶了一會,然後悄悄走開。
  今天真的冷了。打開門,滿山大樹都在如醉如癡地搖晃。我不知道在椰樹頂上的野鴿子是怎麼睡覺的,颳風的早上它們好像起得也很晚,不像平時那樣吱吱喳喳叫成一片。山對面的海嶼上雲層疾飛,無聲無息卻又驚心動魄。
  "堆在一起的瓦棱板被吹翻在路上,幾根脫落的大棕樹枝橫在上面。我看了看,不想收拾它們就往山上去了。越往上走越是聽見那些樹聲響得驚人,現在是熟了,剛來的時候真害怕。那時山上倒樹縱橫,枯藤垂掛,一颳風到處都是怪響,又不見天日,好幾次不到吃飯時間,我就從山上飛跑下去。
  "怎麼啦?"第一次你問。
  "山上老樹精多極了。"我拿著那把鋸氣喘吁吁他說。人熟悉了一個地方是挺怪的,它們就變得合情合理起來,再也沒有那種莫測的深淵般的感覺了。那些樹木和石頭好像都服從了人,再不會做出那種陰險古怪的表情。第一次走進這片樹林時我們輕手輕腳,說話聲音都不太大,真的好像怕驚動了什麼。
  好幾隻雞看見我,就從棚架上直奔下來,一拽一拽的。風把它們一邊的羽毛吹開,這些可憐的雞,我想著就上小屋裡去給它們拿雞食,它們迫不及待地拉長聲音叫著。
  山上小屋裡總有一種沉悶的氣氛,英兒在桌上鋪了紅桌布,還擺了花。她用木架把書豎著靠在桌子上,桌面上還放著一些沒有寫完的東西和信。
  我看了一眼,好幾個差不多的開頭,都是說這裡風景美麗,海如何,山如何。英兒散文寫得不錯,有時上山半天就拿下來讀給我聽。
  我從門後提出一袋飼料,舀了一大缸子下去喂雞。當年臃臃攘攘的雞圈,現在真是秋風蕭瑟,一缸子飼料就夠它們吃上半天的。春天的時候,二百隻雞每天早上要吃半口袋飼料,現在這幾隻雞也還是那麼匆匆忙忙啄著,吃急了就打呃逆。麻雀在樹枝上等著。
  我拿雞蛋回來的時候,英兒已經醒了,但她不願起來。正隔著牆和你聊天兒呢。
  "柔米拉挺軟的,她練功老在地上來回滾。"
  "就利斯不動,站在那每回晃悠晃悠交十塊錢。"
  "老頭又跟柔米拉說讓她別跟她男朋友太近,她把兩個手放一塊說,'別這樣,要不然氣不好。'"
  "他跟哪個女孩都這麼說。就跟他呆在一塊氣最好。這不是挑撥人家嗎?"
  "柔米拉還真信,都哭了。"
  "柔米拉挺可憐的。"
  英兒聽見我進門的聲音,就說:"顧城,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啦?老頭蒙柔米拉?"
  "不是,我知道怎麼掙錢了。"
  "怎麼掙?"
  "你進來。"
  我撩開長長的幔布,繞過書架。那個書架是兩張小床疊起來架成的,上面鋪了板,有一根方木伸出來,為了怕碰頭在上邊又掛了一個書包。
  英兒穿著紅睡衣坐在床上,跟睡著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你說是不是誰都想好看?"
  "是啊,全世界誰不臭美啊。這跟掙錢有什麼關係?…
  "哎——"英兒聲音高起來。
  "噢,我明白了。"看英兒把我當了笨蛋,我趕緊說,"掙錢就得好看,好看可以掙錢。紅樓女子花三千,青樓女子掙一萬。"
  "就知道這?"英兒笑起來。
  "你昨天晚上不還說要當青樓女子嗎,按次數收錢,一年肯定能掙到五萬。"
  "你就是欠我五萬,欠我一個房子。不過要跟你那掙到五萬,我也死了。"
  "你死了,我正好把錢又拿回來了。"
  "你——"英兒氣得跳起來開始掐我,"還要拿回去。"
  "怎麼啦?"你在外頭喝問。
  "顧城要把我的錢拿走。"英兒開始告狀。
  "不可以。"你說。
  "你有錢在哪兒呢?"我看著掐紅的地方對她說。
  "我現在就有七萬。"
  "日元。"我點點頭,"還是借的。"
  "英兒你早上吃什麼?"你在外屋問。
  "餛飩。"英兒想也不想地叫道。
  "餛飩得有肉餡,香菜地裡有,也沒紫菜。"
  "那有什麼呀?"
  "有比目魚,那改吃炒飯吧。昨天帶口來點蝦仁,蝦仁炒飯。"
  "我想喝點湯什麼的。"
  "今天早上食堂一號菜是——"
  "鈴……"電話鈴響了。
  "嗅。"你接的電話,"北京長途。"
  英兒一下跳起來推開我,"哎呀,我忘了,是禮拜六。"她對鏡子理了下頭髮直奔出去,差點撞在書架伸出的橫木上。
  "啊,我挺好的,是爸嗎?噢不是,舅舅吧,我們這挺好的,啊我沒事,國內盡瞎傳,這兒特別安全,人都挺講禮貌的,見面都問好。噢,工作,是媽嗎?你別擔心,我沒事、這什麼都方便,比在家方便多了。就是沒豆腐乾,油條,羊網比柿子椒還便宜。我胃病也沒犯,對了要有牛黃清心丸給我寄一點來,預備著。我的腿沒事,都挺好。"英兒看了我一眼。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是小潔吧?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噢,爸!你寄的信收著了,你那詩還挺壓韻的,兩封?是,就是那首:伴我女兒展奇才,那封。你告訴媽,你們給玻格的信她也收到了,我譯給她們聽,她特別高興。她還讓我問你們好呢。啊,大學裡的事……我在於別的呢,給一家中文電臺寫東西,您的身體還可以吧?電褥子挺好的,您也可以用一用。噢,小姨,您別擔心,李虎好嗎?什麼?那個于先生撤了,把冰箱拉走了,那就拉倒吧。我沒事,你別擔心,雷什麼事都幫著我。噢,姑姑。"
  英兒笑嘻嘻的,臉上飛快變換著各種表情,活像卡通片似的。我忍不住笑起來到裡屋去了。
  "晤,出版界,國外的出版界和國內的出版界情況不太一樣。姑父是這麼認為的,噢……唐生去匈牙利了,噢。反正不懂語言就……告小潔快把我的出生公證辦來。知道,知道。都給問個好,就這樣,噢,掛了。"
  英兒放下電話,一下子坐在破沙發上,看表。"五分鐘,正好。"
  "夠密集的。"我從裡邊出來說,"姑姑,舅舅,小姨,整個一個集裝電話。"
  "他們排著隊呢,一人說一句。"英兒抬起眼睛,"說問你好。說問顧城好,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我說。
  "我麻煩。"英兒說,一轉念她又笑起來,"我姑才逗呢,老跟我說國內出版界的情況。"
  "她是幹嗎的?"
  "中學老師。我姑父在社科院。"
  "怪不得呢/
  "她兒子是工業大學的,那會兒她就老到我們家來說,說我和小潔上的是分校,我媽就跟她較勁,我爹也沒轍。現在她兒子去匈牙利了,說是到那沒戲,想回來。"
  "匈牙利八成是挺凶的"
  "還能有你凶?"
  "聽說去那的中國人什麼都有,一撥一撥的,直撲紅燈區,按摩院。這幫去了那幫來,這兩天正專門往外趕呢。"
  "哎,打電話怎麼沒有你奶奶呀?"吃飯的時候,我想起油漆座那個被紙糊得乾乾淨淨的小北房。
  "可能不方便吧。"她說,"而且她也梗,當著我媽。她也不愛說話,"
  "她還住在油漆座嗎?"
  "沒有,早搬到將台路去了。那個房,我們沒住多久。"
  "那邊還挺乾淨的。"
  "能不乾淨嗎?就住那邊對面,你記得裡邊有一大片柏油路嗎,挺寬的。"
  "噢——"我回憶著,"你們那個胡同是轉圈的。"
  "我奶奶樂意住在那,沒事就坐在院門口,還可以自己轉圈買買菜什麼的。"
  "就是我們打電話那個菜店吧?"
  "她硬朗著呢,地安門,鼓樓都自己去。有回她在院門口碰見一個老外,老外跟她說話,她就回來了。跟我說,'我不跟他們說話,他們都是些畜哩。,"
  "你奶奶八成還記得八國聯軍的事呢。"
  "我奶奶還記著你呢。"
  "記著我幹嗎,我統共去了你們家倆小時"
  "你好看!"英兒似笑非笑的小刺話還沒說出來,電話鈴又響了。
  "哈羅?噢,玻格。雷,玻格問你今天有空沒空,她想去打牌,你能不能去看一下胖子和艾瑪。"
  看英兒在電話裡說英語挺好玩的,再不能快嘴快舌了。有時候,她得一頓一頓地邊想邊說,趕上會的又特別溜。英兒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只剩下表情和動作的時候,就覺得很奇怪。她依舊笑,但是好像在對空氣做這些事情,與我無關。我無端地心裡起了一點傷感。
  "啊玻格……"你又把電話接過去了。
  "又怎麼啦?"英兒看出了我眼裡的神情。
  "沒甚麼,我想我奶奶呢。"我把話岔開,"我奶奶是喝敵敵畏死的,她說她不願意活到老,老了不好,給人添麻煩。後來她老了,就準備了一瓶敵敵畏。第一次被我姑父發現了給她換了一瓶鹽水。可是她不知道甚麼時候自己又找了一瓶,喝完了還拿布堵住嘴。她是下決心死的。"
  "真可怕。"英兒說,她看著我不知道是在說誰,"吃飯時候,最好別老說這。"
  "你不是吃完了嗎?"
  "吃完了,也得消食啊。"英兒歎了一口氣,"我奶奶肯定在想我呢,不知道我到哪去了。"
  風好像小了點,再不是那麼漫天混吹,變得一陣一陣。我把路上的瓦棱板移開放好,你就下山去了。走到路口信箱那又回身讓我告訴英兒,風再小點可以把衣服晾出來。洗完後別忘,要不就漚了。
  我到地裡掐了香菜和蔥,就回到屋裡。英兒正在一個小盒裡調甚麼油呢。
  "你今天幹嗎?"英兒問我,"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幹嗎,"談談愛情吧。"
  "老大不小的還老談愛情,都談敷囊了。"
  "那沒辦法,我得報答你呀。"
  "暴打吧。"
  "哎,不是不抱,時機未到啊。"
  "你別過來。"英兒用她那盒油擋住我,"我告訴你,我從今天起獨立了,你進我屋得申請簽證。"
  "你要獨立我就該收稅了。"
  "那我就交稅。"
  "我說的是睡。睡覺的睡。"
  "你……"英兒氣急了,就笑起來,一般都是我上她的套,這回她沒留神上了我的套,"你學的夠快的呀。"
  我下樓拿了根長棍,去撥天花板上的氣窗蓋子,風把它掀到一邊去了。
  "上邊你上去過嗎?"
  "盡是蜘蛛網,還有老鼠屎。斯蒂文在這的時候,把主樑鋸斷了。你看屋頂還有點下陷呢。"
  "你今天能不幹活嗎?"
  "無所謂。你這和弄什麼油呢?"
  "給你準備的。"
  "幹嗎?"我有點莫名其妙。
  "讓你好看點啊。"
  "我好看了你怎麼辦啊。"
  你今天嘴是怎麼了,沒點正格的。今天早上一醒,我就想了個主意。氣功美容。"
  "你要靠氣功掙錢,得先練離地一尺。"
  "光氣功不行,太懸,你看老頭懸了半天也掙不著錢,氣功按摩又太累。掙錢就得打中要害,得掙有錢人的錢。有錢人缺什麼?就缺好看。我知道一個招可以消除皺紋,在健康報的時候有個醫生教過我。那醫生都四十歲了,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
  "你好像還說過健康報有個傻子,每天打開水,一點也不見老。"
  英兒瞪著我。
  "不過你別擔心,傻子一般都沒錢。"
  英兒一塊熱毛巾放在我臉上,我慢慢呼吸著,眼前白茫茫,聽英兒遠遠近近走動的聲音,好像一切都有條有理,我聽見她把水倒在盆裡,又給我換了一塊毛巾,溫熱的我好像在做一場夢,看見英兒在上邊飄浮。
  "你多久沒洗臉了?"
  "一般都用冷水撩一把。"
  英兒高高在上的看著我,眼睛裡有一種溫情,我有點怕她細看,在下邊一動不動就有點不好意思。她又用一塊新毛巾把我的臉擦淨,然後開始塗油。
  我第一次覺得她的手不那麼硬了,涼涼的長長的細細的,在我眼簾上劃動,那麼柔和,一陣陣輕輕地到來又離去。我閉著眼睛就感到樹影在窗上搖動,好像那是幼時睡午覺的窗口,無窮無盡冬天的風和光影。
  "英兒。"我說。
  "幹嗎?"
  "你奶奶真記得我嗎?"
  "記得,挺怪的。你們都走了兩三年了,我有一天正寫信。我奶奶就說,那兩個好看的人到哪去了?我吃了一驚,可我知道她說的是你們。"
  "她怎麼記得呢?"
  "她說你和氣,其實也就因為你挺假裝挺有禮貌的。你跟她說了什麼?"
  "拉家常唄,你奶奶誇你。說你愛寫字,有空就寫字,小潔就不愛寫字。說你照相好看。"
  "是,我奶奶一看人笑就覺得好看。看像片也是,說'小英子,好看。笑好看。'"
  "那多寄點照片唄,把笑的都寄去。我給你在平臺上照的那張戴草帽的。"
  "我奶肯定先看,我奶奶聽她們說話。想看肯定不說。一個人在小屋裡呆著。"
  "我看你奶奶挺和氣的。"
  "她梗著哪,不說話。我爺爺和一個人走了,那個人本來還想認我奶奶,管她叫姐姐,可我奶奶就不說話,後來我爺爺和那個人去了臺灣,我奶奶還留著他的照片呢。我看過,挺帥的,其實我奶奶一直在等著。"
  "他們是家裡作主的吧?"
  "是我大太訂的,就是我爺爺的媽。他們是旗人,規矩挺大的。我奶奶是北京鄉下的,說我爺爺一開始就不喜歡她,後來很快就住出去了,另外找了一個。我奶奶告訴我,那個人穿旗袍。"
  "你太太不管?"
  "那會兒都是正常的,他們還想住回來呢,我奶奶就是不吭氣。我太太在,她沒轍。吃飯的時候都得站著,在邊上站著。我太太還嫌她吃飯吃得不雅,她不管,就一碗一碗吃。其實她才倒楣呢,我太太一直管著她。我太太七十多,沒牙還能咬蠶豆呢。趕上該她當婆婆了,時候又變了。我媽哪能聽她的呀。我媽是大小姐出身,在南方的時候,家裡住樓,有護兵。就是不知道怎麼鬧的,有一天我外公騎馬回來,出了一身汗,一洗澡就死了。他也不知道是哪頭的。我姥姥也是小姐,就會看《安娜卡列尼娜》,當時她就傻了,光在陽臺上站著,後事都是別人辦的。錢也可能讓人鬧走不少。後來她帶著幾個孩子來北京就已經敗落了。我媽是老大,不能繼續上學,就工作了,當會計。後來就看中了我爸。"
  "你爸那會兒幹嗎?"
  "我爺爺走了,家裡就沒錢了,我爸是獨子就當了郵遞員,十六歲開始送信,說那會兒城外還荒著呢,特冷,有的地方根本找不著,手凍得握不住車把,到天黑也回不來。可我爸特認真。所以我小的時候,記得晚上他們老是在單位加班。他們那會兒才神呢,他倆好,單位裡根本就不知道。一直到結婚發糖,大家才嚇了一跳。平時他們在北海約會,老是膽顫心驚的,看見有認識的人來,顛……就朝兩邊逃跑了。"
  "那會兒可能都那樣。"我換了個姿勢,把背後的枕頭放好,英兒在我臉上塗完油又拿一塊兒熱毛巾把我的臉給蓋住。
  這好像是一段挺長的時間,我聽著風窸窸窣窣的聲音,覺得毛巾在一點點變涼。英兒總是不遠不近地走動著,不時在倒水,換一塊毛巾。我不知道毛巾粘了油會怎麼樣,但這個時候,我什麼都不想,腦子裡只有一些若有似無的家常話,好像英兒帶我去一個她常去的地方。她好像忘記了我是誰,那麼平常他說話一點嘲笑和刻毒都沒有了。
  終於她把我臉上的毛巾拿掉,把所有油都擦乾淨。笑著看我,好像很滿意的樣子。
  "你還挺像的。"
  "什麼?"
  "那麼回事。"
  "你也挺像的。"她把我頭髮撩起來,"你以後別戴帽子了。你的額挺好看的,其實你好起來不難看,額上就沒有皺紋了。你是怕掉頭發嗎?"
  "我是怕挨槍斃,剃一個大光頭。"
  "其實你頭髮還挺好的,那麼黑。"
  "有三根白的。"
  "是哎。"英兒笑了又把嘴抿住,有點嘲弄的樣子,"都想誰了這麼費心思?"
  "想一個小姐。"
  "在哪兒?"
  "在美容店裡。紮倆小辮,用皮筋紮的。"
  "她跟你好嗎?"
  "還可以,就是沒事老跳西藏舞。跳完了就給你一塊長毛巾,自報姓名說:巴紮嘿。"
  "你才黑呢。"英兒聽出來了,"還想讓人家當黑人。"
  "那就鼓肚白吧。"
  "我就跟你掰。"
  我怕英兒掐我趕緊站起來。
  "沒完呢,坐著。"英兒直捷地把我按在椅子上,"天下烏鴉一般黑,我還算趕上個赭石色的。"
  "你是不是按鐘點收費啊?"我看英兒在手上塗另一種油。"一次七十塊,我得對得起你啊。"她說。
  "你那油是不是祖傳的啊?"
  "就是乳汁加點甘油。哎,你白了好多呀。"她把一個汽車上的鏡子拿給我,我一照也吃了一驚。沒想到皮膚變得那麼乾淨細緻,眉眼也清楚了。
  "行啊。"我說。
  "主要你平常老不好好洗臉。"她端詳著我有點職業的味道,"坐好。"
  "她開始用手指在我眼角和太陽穴上輕輕按摩,那麼柔和地滑動。我看著她,上午的陽光驟然明亮起來,她大大黑黑的眼仁裡,閃出幾點亮光。
  (誰說我黑我就哭,小時候我們院的孩子說我,我太太就拉著我找人家家去,問人家:你們幹嗎說我們家小英子黑呀?我端大碗在院裡吃麵條,一個孩子說我吃的面像蛔蟲,我就罵他。我爹聽見就特凶,出來嚷我:家去!那回我也哭了。)
  "英兒!"她沒吭氣。
  "英兒!"我又叫了她一聲,她笑了。
  "別老看人家,閉眼。"她的手指在我的眼簾上下按摩著。
  "你爹媽吵架嗎?"
  問這幹嗎?什麼都打聽。"
  書上說的,娶媳婦之前,要先看看丈母娘的脾氣。""什麼人見你都找著脾氣了。我爹媽好著呢。我爹一犯病,我媽就給他按摩掐腦袋。我爹特逗,從後面看脖子和腦袋一樣粗。可年輕的時候挺精神的,鼻子直,抿著嘴。我眼睛像我媽,這有一道,像貓,我爹眼睛是這樣的。"英兒松了手把自己眼皮按住一半眨巴眨巴,馬上變了個樣。
  我笑起來,說:"你眉毛黑,大眉毛,像林彪。"
  英兒拿過鏡子來照了照,有點得意地揚了揚眉:"我們家搭配得好,不顯。"
  "你爹想讓你找個什麼樣的?"
  "我爹什麼樣的都不想讓我找,說這樣挺好的,就是結婚也得住家。我媽有一陣老著急,讓我姑給介紹一個博士生,說馬上要出國。"
  "你見了嗎?"
  "見了,我姑非讓去,在北海。那人一說話我就樂了,他說:今兒,天不錯。我一樂他也樂了,我問他是不是每回都得這麼開頭?"
  "這種事不能樂。"
  "不樂就沒完。一般有點意思,盡是跟你說,最近看什麼都沒勁的。所有人都沒勁,你要跟他說進去就完了。"
  "那你怎麼說?"
  "這還不簡單,看有那麼點意思,我就說:'你是不是該找對象了?想找什麼樣的。,那人就一愣,然後默默唧唧就開始形容他想像的人的樣子。品性啦,趣味啦,越說越好,越說越像我,這時候就得打住。我一指自己的鼻子說:'你是不是想找我呀?'他又得一愣。沒等他承認,我就說:'你別逗了,我們家老二都打醋了。'"
  "你夠會破壞人感覺的。"
  "這種事別想理清,越正經越說不清。"
  "太陽老晃著我。"
  英兒站沙發上把窗簾拉上,屋子裡透出一片虛茫的橙紅色。"我爹要知道撞上你非氣回去不可。"
  "我哪點兒不好了?"
  "你這不好。"英兒點著我說,"你眉毛帶尖兒,太凶。將來非出事不可。"
  "你爹凶嗎?"
  "我爹?我爹到哪都是和事佬,人緣特好,就我媽和我奶奶鬧,急過一回,他沒轍,我奶奶一直給我姑帶小孩子,帶大了就到我們家來了。"我媽跟我姑不大好,說過這事,我奶奶又嫌我姨的孩子長期住我們家,又不是我們家的孩兒,鬧著鬧著把我爹鬧急了,我爹是孝子可又不能說我媽,就抓起塊表往地上啪地一摔,我媽當即就回娘家去了。"
  "那你怎麼辦啊?"
  "我能怎麼辦?第二天等我爹氣消了,我就開始掃地。從沙發椅後面掃出好些小齒輪小彈簧來。一邊掃,還一邊誇我爹:'爸,'我說,'您摔手錶勁真大。兩個星期以後還掃出一些小零件呢。"
  "後來呢?"
  "後來我媽回來了唄,買了點菜。就跟沒這事一樣。"
  英兒好像有點累了,她跪在椅子邊上,輕輕地撫我的臉,沿著鼻子到嘴邊抹動,我抓抓她的小胳膊說:"歇會兒吧。"她說,"不,快完了。"
  我沿著她的手臂撫摸著,繞住她。
  "幹嗎?"她說。
  "我也學點按摩;"
  "你還用學?一按摩就出偏。"英兒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一笑,然後又有點古怪地看著我,"你看上她哪兒了?"
  "誰呀?"
  "誰呀?"英兒問回來,她把手放在我額上。
  我心裡一靜,忽然濕潤起來。恍惚間好像英兒剛剛從河灣那走來,穿著淡藍的裙子,想說我們都知道的那句話,我抬起眼睛看她,後邊殘缺的天花板垂落下來,鋸斷的屋樑停在空中,有蜘蛛網飄動。但也就在這一刹那,我覺出英兒的期待中含著一絲隱約的嘲弄,話就拐彎了。我點著她嘴邊的痣說:
  "我看上她這顆痞了,沒治。"
  "這叫吃痦。"
  "是癡迷不悟吧?"
  英兒終於完工了,她把一切有條有理地放回原處,像一個真正的美容小姐似的。我走到裡屋大鏡子前,胡擼胡擼頭髮,吃了一驚。我好像從來沒這麼白淨過,皮膚柔潤輕鬆,都不像我了。我作了個表情,一點紋路都沒有。英兒進來問:
  "怎麼樣?"
  我說:"糟了!雷得跟我急,我哥不知道上哪兒去了。"風停了,每一棵樹都站在中午的陽光裡,大白雲一動不動,雞鳥無聲。你拿著好幾件小衣服從山底下上來。一邊走一邊唱歌:
  春花秋月何時了
  不了也得了
  往事不知有多少
  管它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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