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詩全編
一九八二年

水   鄉

清明 淡紫色的風 顫動著—— 溶去了繁雜、喧嚷 花臺布 和那佈滿油蹟的曲調…… 這是水鄉小鎮 我走來,輕輕的 帶著絲一樣飄浮的呼吸 帶著濕潤的影子 鮮黃的油菜花 蒲公英,小鵝 偷藏起 我的腳印 我知道 在那烏篷船棲息的地方 在那細細編結的 薄瓦下 你安睡著 身邊環繞著古老的謠曲 環繞著玩具 ——筍殼的尖盔 磚的印 陶碗中飄著萍花 停著小魚 甲蟲在細竹管裡 發出一陣噪響…… 我聽見 鳥和樹葉的讚美 木鋸的節拍 櫓的歌 拱橋和蘭葉弧形的旋律 風,在大地邊緣 低低地詢問…… 我感到 綠麥的騷動 河流柔軟的滑行 託盤般微紅的田地上 盈溢的芳香…… 呵,南方 這是你的童年 也是我的夢幻 …… 嗯,你喜歡笑 雖然沒有醒 是找到了,板縫中 遺落的星星? 那僵硬的木癤 脫落著 變成花香和霧的湧泉 北風,和東方海的潮汐 在你的銀項圈中 回旋,緩緩…… 是父親綿長的故事? 是母親 不願訴說的情感? …… 我走過 像稀薄的煙 穿過堂屋、明瓦 穿過松花石的孔隙 穿過一簇簇拘謹的修竹 沒有腳印 沒有步音 排門卻像琴鍵 發出陣陣輕響 在你暫短的夢裡 我走了 我走向四面八方—— 走向森林 踏入褐菌的部落 走上彎彎曲曲的枝條和路 躍過巧妙起伏的丘陵 走向沙洲 走向大江般寬闊的思想 走向荊條編成的詩 藏進蜂窩、鳥巢 走向即將倒坍的古塔 煙囪,線架的觸角 滲入山嶽 ——勇士的內心 潛入海洋 永不停息的吻…… 在你醒來時 一切已經改變 一切微小得令人吃驚 現實只是—— 蛛網、青蝦的細鉗 還在捕捉夜雨的餘滴 夢的漣漪…… 我 將歸來 已經歸來! 踏上那一級級 陰涼溫熱的石階 踏上玄武岩琢成的 圓桌的柱基 在小竹門外,在小竹門外 作為一個世界 把你等待
初   夏

烏雲漸漸稀疏 我跳出月亮的圓窗 跳過一片片 美麗而安靜的積水 回到村裡 在新鮮的泥土牆上 青草開始生長 每扇木門 都是新的 都像洋槐花那樣潔淨 窗紙一聲不響 像空白的信封 不要相信我 也不要相信別人 把還沒睡醒的 相思花 插在一對對門環裡 讓一切故事的開始 都充滿芳馨和驚奇 早晨走近了 快爬到樹上去 我脫去草帽 脫去習慣的外鞘 變成一個 淡綠色的知了 是的,我要叫了 公雞老了 垂下失色的羽毛 所有早起的小女孩 都會到田野上去 去采春天留下的 紅櫻桃 並且微笑
我 耕 耘

我耕耘 淺淺的詩行 延展著 像大西北荒地中 模糊的田壟 風太大了,風 在我的身後 一片灰砂 染黃了雪白的雲層 我播下了心 它會萌芽嗎? 會,完全可能 在我和道路消失之後 將有幾片綠葉 在荒地中醒來 在暴烈的晴空下 代表美 代表生命
你的心,是一座屬￿太陽的城市

 詩是理想之樹上,閃耀的雨滴。 最初 我愛你的眼睛 它那樣大,那樣深 我相信 在那黑玻璃一樣 莫測的夜裡 一定 一定安息著幻夢的魚群 現我已看不見你的眼睛 就像穿過透明夜 到達了黎明 你的心 是一座屬￿太陽的城市 巨大的光環 飄浮不定 我走過 噴泉,和黃金的屋頂 陽光在淚中顫抖 漸漸聚成火星 我低低地喊著 把我燙傷,把我焚燒乾淨 我要在火焰的心裡 變成光明 呵,天藍色的世界 真美,真輕 鴿子降臨了 像一陣雪白的暴風 你靈魂的塔上 掛滿小小的風鈴 我將在那裡搖響 明亮的,永遠不停
北非之夜

一個黑孩子 在乾枯 在北非燥熱的 荒丘上 在把他染黑的夜裡 茸茸卷髮 沾滿砂粒 枯草在唇邊 吸吮 夜空漸漸彎曲 一粒彩色的星星 從另一片大陸 也從他擴散的瞳孔裡 升起 用全人類的語言 問候宇宙
田   埂

路是這樣窄麼? 只是一脈田埂。 擁攘而沉默的苜蓿, 禁止並肩而行。 如果你跟我走, 就會數我的腳印; 如果我隨你走, 就會看你的背影。

絨球似的孩子, 在草毯上滾動; 蚌珠般的晨露, 在葉盤邊滑行; 水銀樣的秋月, 在天碗中聚凝。
指 北 針

我有過一個指北針 我用他換了一把刀 刀子不算太大 卻砍倒過無數野草 後來,我就作夢 夢見在森林裡述了方向 走呵走,越走樹越密 多大的刀也砍不光 我知道家在北邊 但不知道北邊在哪兒 這時多想那個指北針 把我一下帶回家 我醒了,真算幸運 又能去換回指北針 以後我可以安心地睡覺 再不害怕會丟在夢裡
我是一座小城

我的心,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沒有雜亂的市場, 沒有眾多的居民。 冷冷清清, 冷冷清清, 只有一片落葉, 只有一簇花叢, 還偷偷掩藏著—— 兒時的深情。 我的夢, 是一座城, 一座最小的城。 沒有森嚴的殿堂, 沒有神聖的墳陵, 安安靜靜, 安安靜靜, 只有一團薄霧, 只有一陣微風, 還悄悄依戀著—— 童年的純真。 啊,我是一座小城, 一座最小的城, 只能住一個人, 我的夢中人, 我的心上人, 我的愛人哪—— 為什麼不來臨? 為什麼不來臨?
我是……

我是一條小魚, 在你夢河中游泳。 是碧藍的風? 是搖盪的虹? 沒有毒棘, 沒有欺騙的網痕。 星星閃在水底; 幻影聚在空中。 呵,我是一片雪花, 在你心海中消溶……
我好像……

我好像變成了植物, 再也離不開泥土。 愛情在哪裡萌發, 也將在哪裡成熟。
春   葉

交錯的枝條 交錯的筆 把透的綠 點滿天空
約   會

我是牧民 我騎在山的駝峰上 在黑夜裡漫行 漸漸,漸漸 靠近那盞小燈 你抬起眼睛 又抬起一個手指 ——不要作聲 黃銅的月亮 像個警鈴 啊!知道了, 媽媽就在隔壁 在找一封來信
異國的傳說


暴雨後的黃昏清清涼涼, 陰雲生出了虹的翅膀。 一個騎士離家去征戰, 頭盔在濕風中閃閃發亮。 他的發縷像金絲般華貴, 淡綠的眼裡藏著春光。 他任憑馬兒去選擇道路, 自己卻虔誠地把戀人默想。 騎士來自一座精巧的城邦, 那裡有無數噴泉和銅像。 但這並不代表城邦的驕傲, 代表它的是位織毯姑娘。 每當傍晚她就在窗口出現, 如同圓月般完美、明亮。 她在那裡梳理著彩色羊毛, 似乎也梳理著全城的目光。 騎士的心被織進壁毯, 被懸掛在夜空中飄飄蕩蕩。 為了解救自己不幸的情感, 騎士便全副武裝奔向遠方。 他穿過一片片彩色的秋林, 他踏碎一灣灣沉靜的水塘, 有多少戰艦將要傾覆? 有多少堡壘將要淪亡?……

當候鳥飛回騎士的家鄉, 城邦忽變得人聲沸揚; 到處都在把騎士議論, 論他的戰績、容貌和將獲的封賞。 市民都穿上節日的盛裝, 長號和禮炮發出轟響。 騎士驟然在拱門中顯現, 就像日蝕後新生的太陽。 年邁的國王迎上前去, 把他全身都掛滿勳章。 鮮花像瀑布般飛瀉而下, 有幾次險些把騎士埋葬。 在隊前有一列莊嚴的儀仗, 把俘獲的戰旗一路鋪張, 最後鋪到姑娘面前, 騎士便跳下馬跪在地上。 一刹時海洋都停住呼吸, 他手裡集中了世界的重量, 那是一頁白金銘刻的情書, 正顫抖著向姑娘獻上…… 姑娘輕輕放下梭子, 像微風吹散騎士的夢想: 「我不能接受一個囚徒的敬意, 金錢和盛名是最可怕的牢房。」

騎士倒下了,一聲不響, 倒在他成功的轉椅上, 紅水晶的吊燈在頭頂搖擺, 胭脂石的壁爐在身邊發燙。 他的眼窩像兩洞深井, 頭髮也像敗草般黯然無光。 在那長圓形的顱穹之中, 難道真凝結著冷卻的岩漿? 不,他並沒有變成石像, 他變成了一團飛旋的電光! 沉重的橡木門轟隆傾倒, 樓梯的欄杆也飛到街上。 騎士的侍從四散逃走, 驚慌的呼喊充滿街巷。 有幾個狂亂地跑進皇宮, 把可怕的事變報告國王。 國王還未弄清那些叫嚷, 半空中又摔下一迭勳章。 國王透過懸冰樣的長眉, 看見了騎士凝滯的影像。 解脫的騎士遙望上蒼, 再沒有希望,也不失望。 一片晨色在他額前升起, 溶化了啟明星金黃的光芒。

又是暴雨後沉寂的時光, 晨霧中傳來金屬的鳴響, 那不是鈴鐸,不是刀劍鏗鏘, 是騎士在奔赴流放的邊疆。 沒人押送,鐵鍊也未鎖上, 這都是他從前功績的補償。 有些市民還送到郊外, 為他準備了遠行的車輛。 騎士大步走著,毫不彷徨。 昔日的軍靴上濺滿泥漿。 他又走進色彩斑駁的秋林, 卻忽而輕輕地放下背囊。 他拾起一條妄圖行走的小龜, 把它送回夢樣的池塘。 呵,在這一瞬間他看見了什麼? 水影中婷立著織毯姑娘。 姑娘在大雷雨中等了許久, 終於像白雲飄向騎士身旁; 「帶我去吧,連同我的愛戀, 因為你正走向自由的天堂。」 朝陽不由自主錯開目光, 林中鐵鍊發出一陣輕響, 打濕的蟲翅無法再振鳴, 鳥兒卻開始了新的歌唱。
果農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從前之前, 發生在時間的搖籃旁邊, 那個地方如果一定要標明, 大約應畫在地圖的背面。 總之,那裡有一個果農, 他的父母忽然雙雙歸天, 根據法律和法律般的習慣, 果農便承襲了全部財產。 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果園, 園中的果樹可算姿態萬千, 果農一當家就立下宏圖大志, 要創造舉世震驚的高產穩產。 為了牢牢地抓住豐收的關鍵, 果農運算了大半個冬天, 最後提出果實是豐收的實質, 別的問題嘛,都不值一談。 是呵,籬笆倒了,為啥要修建? 土地幹了,何必在澆灌? 有這勁不如去買一輛大型馬車, 將來好拉著果實去到處展覽。 說話間已是多情的春天, 果樹枝頭綴滿美麗的花瓣, 花朵誘來了愛美的女孩, 成群地蹦跳著採花打扮。 鄰居看了便來告訴果農。 誰知他聽了卻十分坦然: 「我所需要的只是果子豐收, 花若不摘,自己也會凋殘。」 轉眼間又到了熱烈的夏天, 果枝上蜷縮著青黃的葉片, 葉片招來了嚇人的害蟲, 成群地蠕動著大嚼大咽。 鄰居見了又來把果農規勸, 誰知他聽了卻很不耐煩: 「我所需要的只是果子、果子! 葉子到秋天自己也要落完!」 這回可真到了盼望的秋天, 果樹都彎扭著發皺的軀杆。 果木引來了盜樹的慣賊, 成群地晃動著又鋸又砍。 鄰居忍不住又來報信, 果農這回臉色可有點改變: 「請你、你把話說個清楚, 他們是砍果子還是砍樹杆? 當他弄清了盜賊的目的, 便又慢慢擦去頭上的虛汗: 「計算產量從來不用去秤木頭, 樹要不砍,千百年後也會腐爛。」 終於,終於到了收穫的那天, 教堂的鐘聲好像陣陣噴泉, 果農架起嶄新的馬車, 喜氣洋洋地直奔「果園」。 不必等那路上的煙塵落下, 大家對果農的收穫已經了然。 最後請讀者們全體起立, 祝願這個故事與現實完全無關。
玄虛的價值

熱戀的青年回到家中 遠方的姑娘卻不給他回信 他等,等呵,等了又等 等到後來差點發瘋 他寫:我要去找你,找你 他寫:我要去自盡,自盡 他寫,寫呵,寫了又寫 遠方的姑娘都無動於衷 最後,他寫了封抽象的怪信 畫了幾個三角和零 他想,想呵,想了又想 又加上了幾個自造的外文 很快,青年就收到遠方來信 姑娘在信裡驚恐又小心 他笑,笑呵,笑了又笑 一直笑出了哭的聲音 請不要懷疑玄虛的價值 它往往高於愚蠢的真情 相信嗎?相信吧,不要不信 這故事持有生活證明
倖存的原理

一群盜伐者脫去外衣, 開始抽動閃光的大鋸。 年輕的樹木在痛苦中傾斜, 跳動一下,便無聲無息。 那些充滿希望的枝條, 曾經是擁抱太陽的手臂。 如今卻被無情地截斷, 潔白的骨粉撒了一地。 僵直的樹幹被一根根拖走, 在滑動和翻滾中沾滿污泥。 它們一直被推向山澗, 打碎了河面上優美的漣漪。 河水帶走了不幸的記憶, 荒草掩蓋了森林的遺跡。 山坡上只剩下一棵病樹, 獨自在風中長噓短籲。 病樹上佈滿了可怕的蟲洞, 像畸形的脈管彎彎曲曲, 它不僅抑制了一切美感, 也打消了盜賊可怕的貪欲。 現實本身就是戲劇, 不幸竟成了倖存的依據。 但如果我是樹木, 倒情願去品嘗鋸齒的鋒利。
我們去尋找一盞燈

走了那麼遠 我們去尋找一盞燈 你說 它在窗簾後面 被純白的牆壁圍繞 從黃昏遷來的野花 將變成另一種顏色 走了那麼遠 我們去尋找一盞燈 你說 它在一個小站上 注視著周圍的荒草 讓列車靜靜馳過 帶走溫和的記憶 走了那麼遠 我們去尋找一盞燈 你說 它就在大海旁邊 像金橘那麼美麗 所有喜歡它的孩子 都將在早晨長大 走了那麼遠 我們去尋找一盞燈
繁   衍

古老的海岸 新鮮的沙灘 長滿牡蠣的十字架 歪在一邊 繁衍哪 懦弱而又大膽 在銹蝕的死亡上 尋找生和空間
未   知

在我們的路上 有一條小河 時明時暗 時明時暗 漂著一副馬鞍 在小河的對岸 有一個個屋 半蹲半站 半蹲半站 亮著一隻獨眼
蒲公英做了一個夢


蒲公英,蒲公英 蒲公英做了一個夢 夢見它變成一顆星 一顆最亮的星 一顆最美的星 閃在銀河中 早上的風來撈珍珠 撈起了星星 撈起了星星做別針 做呀做 做成一根銀別針 送給太陽吧 太陽好臉紅 為什麼?為什麼? 也許明天要定親 也許明天要定親 太陽戴上了銀別針 亮晶晶,亮晶晶 誰也看不清 呀呀呀 蒲公英做了一個夢

蒲公英,蒲公英 蒲公英做了一個夢 夢見它變成了一朵雲 一片最白的雲 一片最輕的雲 飄在藍天中 晚上的風來采棉花 采到了白雲 采到了白雲做紗裙 做呀做 做成了一條長紗裙 送給月亮吧 月亮愛乾淨 為什麼?為什麼? 可能今天要結婚 可能今天要結婚 月亮換上了長紗裙 迷濛濛,迷濛濛 誰也看不清 嗯嗯嗯 蒲公英做了一個夢
無 名 草


沒有人批准我的誕生 我沒有名字 我年輕 我將把愛情的花粉 獻給第一隻野蜂

在無法平整的區域裡 一條小河 走近我 告訴我關於春天的故事 我悄悄擁抱了黑土地
祈   願

月牙 像淡紅的小蝦 在夏夜溫熱的海中 偷偷地 爬 多少星粒 多少晦暗的蝦籽 從來沒有孵化
老   人(一)

老人 坐在大壁爐前 他的額在燃燒 他看著 那些顏色雜亂的煙 被風抽成細絲 輕輕一搓 然後拉斷 迅速明亮的炭火 再不需要語言 就這樣坐著 不動 也不回想 讓時間在身後飄動 那潔淨的灰塵 幾乎觸摸不到 就這樣 不去哭 不去打開那扇墨綠的窗子 外邊沒有男孩 站在健康的黑柏油路上 把腳指張得開開的 等待奇跡
老   人(二)

在玻璃外邊 有人說:病了 我就想到你 走廊從一個地方開始 又轉彎 你住在北邊 每天都在北邊 二十年了 門外是門是屋子、是陽臺 窗外是窗子、是陽臺 下邊很深 據說有土地 永遠是北窗 明晃晃的中午,都一樣 南邊、空著 放涼了糖水一樣的陽光 永遠是北窗 從床的一頭觀看 目光小心地、終於沒碰到什麼 放鬆一下 鴿子會在屋頂上出現 門動了動 沒有人 門下有一線光亮,沒有 北邊是清淡的 像是沒有茶葉的茶水 沒有人和你說話 你的女兒死了,很早 在路上 那是她的紅箱子,她的鐘 她的女兒長大了 在為她的女兒工作 今天,風真大 就想想她吧 所有的線都斷了 穿不上了,還有東西要補 影子總在那,在窗外 總比玻璃平靜 有過一個銅壺 舊的,放在火上 乾枯的樹枝在相互撫摸 唱著:把陽光還給太陽 每一次傾注 都使灰塵翻騰 多好哦,多好 死是暖和的 臺階是危險的 所有人都愛過一次 醒來,並不奇怪
被面上印滿藍色的雪花

被面上印滿藍色的雪花。 時鐘在一邊嘰嘰喳喳: 「這些都是陰雲的幽靈, 體溫總在零度以下。 人們竟想靠它取暖, 簡直屬￿一級笑話。 你們即使不得重磅傷寒, 也得凍硬鼻子、下巴。」 時鐘在一邊嘰嘰喳喳, 小孩卻在被面上亂爬。 媽媽把他狠狠一拍, 他就把被子飛快地一拉。 夜安靜了, 只剩下時鐘還在徒勞地恫嚇。
菜粉蝶的「禮物」

春天來到菜田中, 小白菜們多高興, 又跳舞,又唱歌, 招來好多小蜜蜂。 有棵白菜叫小青, 自命聰明不虛心, 不跟大家一起玩, 覺得別人都太笨。 一天小青正發愣, 忽聽有誰叫它名, 一看原是菜粉蝶, 渾身白粉香噴噴。 小青問它有啥事, 粉蝶假裝笑一聲: 聽說你的衣服美, 特來給你把扣釘。」 小青一聽挺樂意, 趕忙拍手把它迎, 粉蝶掏出「綠扣子」, 釘滿小青衣和裙。 粉蝶釘完「綠扣子」, 叫它不要告訴人。 小青心裡樂開花, 點頭答應「行行行。」 太陽落了出星星, 小白菜們都入夢。 小青偷偷看「扣子」, 看見好多大綠蟲! 大蟲爬在衣裙上, 咬了一堆大窟窿。 小青嚇得直發傻, 結結巴巴喊救命。 小白菜們被喚醒, 趕忙傳話請救兵, 胡蜂聞訊拿起槍, 螢火蟲點起小燈籠。 螢蟲照亮胡蜂刺, 幾下殺死大綠蟲。 「這些蟲子哪裡來?」 大家齊把小青問。 小青想也想不清, 忽聽螢蟲喊連聲: 「瞧你渾身淨蟲卵, 哪能不長大綠蟲!」 小青再看「綠扣子」, 裡邊空空有個洞, 才知受了粉蝶騙, 羞得直說:「我真笨,」
給一種婚禮

紅色的帷幕後, 是悲?是喜? 兩個人站在中間, 周圍是華麗的道具。 今天是歡笑的花朵, 明天會不會結出淚滴?
案   件

黑夜 像一群又一群 蒙面人 悄悄走近我 低語 然後走開 我失去了夢 口袋裡只剩下最小的分幣 「我被劫了」 我對太陽說 太陽去追趕黑夜 又被另一群黑夜 所追趕
不是再見

我們告別了兩年, 告別的結果 總是相見 今夜,你真要走了 真的走了,不是再見 還需要什麼? 手涼涼的,沒有手帕 是信麼?信? 在那個紙迭的世界裡 有一座我們的花園 我們曾在花園遊玩 在乾淨的臺階上畫著圖案 我們和圖案一起跳舞 跳著,忘記了天是黑的 巨大的火星正在緩緩旋轉 現在,還是讓火焰讀完吧 它明亮地微笑著 多麼溫暖 我多想你再看我一下 然而沒有,煙在飄散 你走吧,愛還沒有燒完 路還可以看見 走吧,越走越遠 當一切在蟲鳴中消失 你就會看見黎明的柵欄 請打開那柵欄的門扇 靜靜地站著,站著 像花朵那樣安眠 你將在靜寞中得到太陽 得到太陽,這就是我的祝願
佩   蘭

一個孩子, 通過夢 寄來了信 信中有一枝微小的花 叫做佩蘭 她說:你看 它沒有枯 還會香呢 它是在樓頂的水槽裡 偷偷長大的 我想打開心頁 卻打開了 《草葉集選》 用佩蘭的影子 遮住「一株活著的橡樹」①
①《草葉集》中,有這樣一首詩:《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
正在生長》。
紅 毛 衣

小時候 我哭過 我要穿紅毛衣   我看見一個小女孩   穿著它   在暖洋洋的草原上走   在淡紅的太陽中走   像一團小小的火焰 可是,我沒穿 因為 我是個男孩子   我有一團   太陽般的紅毛線   我不會織,而且不敢   我是男孩子   我害怕那些會笑的同伴 我永遠不能穿紅毛衣 我哭了 因為永遠
圓號在響

——香港印象 在疑惑的天空下 在油污的河上 圓號在響 像蜷縮的水蛭 像變形的太陽 圓號在響 那燦爛的交響樂 那熱情的海洋 早已退回遠方 桅杆消失了 旗幟又何必飛揚? 在門口掛起時裝 把商品堆滿教堂 灰塵、遺忘 鳥雀像幽靈般飄浮 老鼠黑得發亮 圓號在響 蛋黃在滾油中爆炸 香氣充滿了廚房 圓號在響 一陣怪癖的海風 關上了所有門窗 圓號在響
山間黃昏

鴉群飄散著 赤松林在山頂燃燒 那逝去的聲音 是哭泣還是低笑? 新鮮的谷地上 斜放著一捆捆樹苗 小兒子在挑選「弓箭」 媽媽卻忘記了鐵鍬

樹膠般 緩緩流下的淚 粘和了心的碎片 使我們相戀的 是共同的痛苦 而不是狂歡

河水又清又涼 山崖高高在上 一個負薪的兒童 望著遙遠的燈光……
不要說了,我不會屈服

 在即將崩塌的死牢裡,英雄這樣回答了敵人—— 不要說了 我不會屈服 雖然,我想生存 想稻穀和蔬菜 想用一間銀白的房子 來貯藏陽光 想讓窗臺 鋪滿太陽花 和秋天的楓葉 想在一片靜默中 注視鳥雀 讓我的心也飛上屋簷 不要說了 我不會屈服 雖然,我渴望愛 渴望穿過幾千里 無關的雲朵 去尋找那條小路 渴望在森林和樓窗間 用最輕的吻 使她睫毛上粘滿花粉 告別路燈 沿著催眠曲 走向童年 不要說了 我不會屈服 雖然,我需要自由 就像一棵草 要移動身上的石塊 就像向日葵 索取自已的王冠 我需要天空 一片被微風沖淡的藍色 讓詩句漸漸散開 像波浪 傳遞著果實 但是,不要說了 我不會屈服
一棵樹的判斷

一棵樹閉著眼睛, 細聽著周圍對自己的評論。 它聽見鼴鼠對螻蛄說: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保護樹木, 它只會像爛麻繩一樣妨礙我挖洞。」 它聽見螞蟻對蚜蟲說: 「沒有誰能超越樹木的偉大, 它的一片葉子就等於一片天空。」 它聽見雲朵對太陽說: 「那棵樹可算長高了, 卻還無法夠著我發癢的腳心。」 一棵樹閉著眼睛, 細聽著周圍的各種評論。 它想:它們的話各不相同, 它們的立足點比較接近。
瞎   貓

自古有句諺語, 「瞎貓撞上死耗子。」 於是有只瞎貓, 真的去碰運氣。 它第一撞,撞上馬蹄, 被馬狠狠一踢。 它第二撞,撞上釘鈀, 掛得鮮血淋漓。 第三撞更加悲慘, 它撞進一隻井裡。 死耗子沒有發現, 倒漂起死貓一具。
大碗的啟示

「孩子,你怎麼老長不大?」 媽媽苦著臉, 抓住自己頭髮。 孩子不會說話, 只會依依呀呀。 「唉!得想一個辦法。」 媽媽看看窗外, 忽然容光煥發。 只見鄰居的孩子, 長得高高大大。 「哈!有啦,有啦。」 原來鄰居的飯碗, 大過一般人家。 大碗造就大個, 此理似乎不假。 「對呀,對呀,對呀。」 媽媽去買大碗, 心裡樂開了花。 大碗裝滿糖水, 仿佛能把船劃。 「嗚哇,嗚哇,嗚哇!」 小孩見了大碗, 竟然十分害怕。 至於長大長小, 讀者自能解答。
我要走啦

告別守夜的鐘塔 謝謝,我要走啦 我要帶走我全部的星星 再不為丟失擔驚受怕 告別粗大的籬笆 是的,我要走啦 你聽見的偷蘋果的故事 請不要告訴廟裡的烏鴉 最後,告別河邊的細沙 早安,我要走啦 沒有誰在這裡長眠不醒 去等待十字架生根開花 我要走啦,走啦 走向綠霧濛濛的天涯 走啦!怎麼又走到你的窗前 窗口垂著相約的手帕 不!這不是我,不是 有罪的是褐色的小馬 它沒有弄懂昨夜可怕的誓言 把我又帶到了你家
愛的日記

我好像,終於 碰到了月亮 綠的,滲著藍光 是一片很薄的金屬紐扣吧, 釘在紫絨絨的天上 開始,開始很涼 飄浮的手帕 停住了 停住,又飄向遠方 在棕色的薩摩亞岸邊 新娘正走向海洋 不要,不要想像 永恆的天幕後 會有一對鴿子 睡了,鬆開了翅膀 剛剛遺忘的吻 還溫暖著西南風的家鄉 沒有,沒有飛翔
在大風暴來臨的時候

在大風暴來臨的時候 請把我們的夢,一個個 安排在靠近海岸的洞窟裡 那裡有熄滅的燈和石像 有玉帶海雕留下的 白絨毛,在風中舞動 是呵!我的夢 也需要一個窠了 一個被太陽光烘乾的 小小的,安全的角落 該準備了,現在 就該我們像企鵝一樣 出發,去風中尋找卵石 讓我們帶著收穫來吧 用血液使他們溫暖 用靈魂的燭火把他們照耀 這樣我才能睡去—— 永遠安睡,再不用 害怕危險的雨 和大海變黑的時刻 這樣,才能醒來,他們 才能用喙啄破濕濕潤的地殼 我們的夢想,才能升起 才能變成一片潔白 年輕的生命,繼續飛舞,他們 將飛過黑夜的壁板 飛過玻璃紙一樣薄薄的早晨 飛過珍珠貝和吞食珍珠的海星 在一片湛藍中 為信念燃燒……
紅衛兵之墓

淚,變成了冷漠的灰, 荒草掩蓋了墳碑。 死者帶著可笑的自豪, 依舊在地下長睡。 在狂想的銘文上, 湮開一片暗藍的苔影。 不幸的倖存者呵, 還在默默地追悔……
永別了,墓地

  在重慶,在和歌樂山烈士陵園遙遙相望的沙坪壩公園裡,在荒草 和雜木中,有一片紅衛兵之墓。沒有人跡,偶然到來的我和我的詩,又 該說些什麼……
一、模糊的小路,使我來到你們中間

模糊的小路 使我來到 你們中間 像一縷被遺漏的陽光 和高大的草 和矮小的樹 站在一起 我不代表歷史 不代表那最高處 發出的聲音 我來了 只因為我的年齡 你們交錯地 倒在地下 含著愉快的淚水 握著想像的槍 你們的手指 依然潔淨 只翻開過課本 和英雄故事 也許出於一個 共同的習慣 在最後一頁 你們畫下了自己 現在我的心頁中 再沒有描摹 它反潮了 被葉尖上 藍色的露水所打濕 在展開時 我不能用鋼筆 我不能用毛筆 我只能用生命裡 最柔軟的呼吸 畫下一片 值得猜測的痕跡
二、歌樂山的雲很涼

歌樂山的雲 很涼 像一隻只失血的手 伸向墓地 在火和熔鉛中 沉默的父母 就這樣 撫摸著心愛的孩子 他們留下的口號 你們並沒有忘 也許正是這聲音 喚來了死亡 你們把同一信念 注入最後的呼吸 你們相距不遠 一邊仍是鮮花 是活潑的星期日 是少先隊員 一邊卻是鬼針草 螞蟻和蜥蜴 你們都很年輕 頭髮烏黑 死亡的冥夜 使單純永恆 我希望 是紅領巾 是剛剛懸掛的果實 也希望是你們 是新房的照片 在幸福的一刹那 永遠停頓 但我卻活著 在引力中思想 像一隻小船 漸漸靠向 黃昏的河岸
三、我沒有哥哥,但相信……

我沒有哥哥 但相信你是 我的哥哥 在蟬聲飄蕩的 沙堆上 你送給我一隻 泥坦克 一架紙飛機 你教我把字 巧妙地連在一起 你是巨人 雖然才上六年級 我有姐姐 但相信你仍是 我的姐姐 在淺綠的晨光中 你微微一轉 便高高跳起 似乎彩色的皮筋 把你彈上天空 它繃得太緊 因為還有兩根 纏繞著 我松松的襪子 而他呢? 他是誰? 撕下了蘆花雀 帶金扣的翅膀 細小的血滴撒了一地 把藥棉和火焰 纏上天牛的觸角 讓它搖搖晃晃地 爬上窗臺 償還吞食木屑的罪過 他是誰? 我不認識
四、你們在高山中生活

你們在高山中生活 在牆中生活 每天走必須的路 從沒有見過海洋 你們不知道愛 不知道另一片大陸 只知道 在緘默的霧中 浮動著「罪惡」 為此,每張課桌中央 都有一道 粉筆畫出的界河 你們走著 笑著 藏起異常閃動的感覺 像用樹影 塗去月光的色澤 在法典中 只有無情和憎恨 才像禮花般光彩 於是,在一天早晨 你們用糙樹葉 擦亮了 皮帶的銅扣,走了 誰都知道 是太陽把你們 領走的 乘著幾隻進行曲 去尋找天國 後來,在半路上 你們累了 被一張床絆倒 床頭鑲著彈洞和星星 你們好像 是參加了一場遊戲 一切還可以重新開始
五、不要追問太陽

不要追問太陽 它無法對昨天負責 昨天屬￿ 另一顆恒星 它已在 可怕的熱望中燒盡 如今神殿上 只有精選的盆花 和一片寂靜 靜穆得 像白冰山 在暖流中航行 什麼時候,鬧市 同修復的旋椅 又開始轉動 載著舞蹈的和 沉默的青年 載著缺牙的幼兒 和老人 也許總有一些生命 註定要被 世界抖落 就像白額雁 每天留在營地的羽毛 橘紅的,淡青的 甘甜和苦澀的 燈,亮了 在飽含水分的暮色裡 時間恢復了生機 回家吧 去複寫生活 我還沒忘 小心地繞過墓台邊 空蛋殼似的月亮 它將在這裡等待 離去的幼鳥歸來
六、是的,我也走了

是的,我也走了 向著另一個世界 邁過你們的手 雖然有落葉 有冬天的薄雪 我卻依然走著 身邊是岩石,黑森林 和點心一樣 精美的小鎮 我是去愛 去尋求相近的靈魂 因為我的年齡 我深信 你們是幸福的 因為大地不會流動 那驕傲的微笑 不會從紅粘土中 浮起,從而消散 十一月的霧雨 在滲透時 也會濾去 生命的疑惑 永恆的夢 比生活更純 我離開了墓地 只留下,夜和 失明的野藤 還在那裡摸索著 碑上的字跡 摸索著你們的 你們的一生 遠了,更遠了,墓地 願你們安息 願那模糊的小路 也會被一個淺綠的春天 悄悄擦去
銅色的雲

你是時代的聖者 是從東方海岸升起的 銅色的雲 透過空氣中細碎的擦痕 你沉重地注視著 一切,沉默地愛著一切 ——金紅的岸,傾斜的帆 廣大平原上緩緩滾動的泥土 那些村落:草的,羊毛的 黃土的,粉牆烏瓦的 那些純樸的青年和老人 那些溫熱的婦女和孩子 那些不斷生長 又不斷收刈的生命 還有森林(像調得過濃的色塊) 還有雪山—— 始終清醒的思想 還有那些折光的 炫耀著無數彩虹的河流 還有那些橢圓的水庫 與湖泊(只有你才能使用的鏡子) 還有那荒棄的風車 潮波中悠悠翻舞的水母 還有那屬￿全人類的 太陽、月亮、星 還有屬￿季節的風…… 你都注視著—— 愛著,那麼長久,那麼堅定 終於,閃電爆發了 戰慄的情感佈滿天空 天移位了! 冰涼的散發沾滿泥水 你把淚、把血、把一切 壓抑和錯動的痛苦 全部瀉下,不論是 南方、北方、還是風蝕的西方 土地溶化著、沸騰著 變成了液體、變成了海 萬物都在流失、聚集、乞求、尋找 覓求自己的方向 菌在聖殿的柱基下吹脹 灰白的麻屑飄成一片 沙子展成了扇形 只有硬木的仙獸 做作而陰沉的鴟尾 還在嚇人 大陸在漂移、大陸在浮動…… 愛傾盡了、盡了 你成為至純至潔的象徵 那銀色飄垂的長須 輕撫著所有勞動、思維、愛情 呵,多美、多美、多美! 夜靜靜的,像個黑孩子 含著水果糖似的月亮 睡了,任性的手,抓著城鎮 像抓著一迭發光的新幣 一架古老的掛表 夢的遊絲還在顫動…… 樟葉的淚是鮮紅的 松針的淚是細小的 梧桐沒有淚,它的葉子 剛剛長出,還不懂幸福 像一小片綠星星…… 當然, 下水管還在無休止的埋怨 朽壞的老草垛 還在追懷著自己的春天 但有什麼呢?你的愛 早已浸透了人間 浸透了纏繞交錯的根須 (強大的和細微的) 浸透了地層——整個生命的歷史 我知道,在一個早晨 所有秀美的綠麥 所有形態的嘴角、葉片和花 都會滲出你稀有的笑容
我會像青草一樣呼吸

我會像青草一樣呼吸 在很高的河岸上 腳下的水淵深不可測 黑得像一種鯰魚的脊背 遠處的河水漸漸透明 一直飄向對岸的沙地 那裡的起伏充滿誘惑 困倦的陽光正在休息 再遠處是一片綠光閃閃的樹林 錄下了風的一舉一動 在風中總有些可愛的小花 從沒有系緊紫色的頭巾 螞蟻們在搬運沙土 絕不會因為愛情而苦惱 自在的野蜂卻在歌唱 把一支歌獻給所有花朵 我會呼吸得像青草一樣 把輕輕的夢想告訴春天 我希望會唱許多歌曲 讓歡愉的微笑永不消失
我們相信

——給姐姐和同代人 那時 我們喜歡坐在窗臺上 聽那築路的聲音 夏天,沒有風 像夜一樣溫熱的柏油 粘住了所有星星 砰砰,砰砰…… 我們相信 這是一條沒有灰塵的路 也沒有肮髒的腳印 我們相信 所有愉快的夢都能通過 走向黎明 我們相信 在這條路上,我們 將和太陽的孩子相認 我們相信 這條路的驕傲 就是我們的一生 我們相信 把所有能夠想起的歌曲 都唱給它聽…… 砰砰,砰砰…… 呵,那時,曾經 我們坐在窗臺上 聽那築路的聲音
歸   來(二)

許多暖褐色的鳥 消失在 大地盡頭 一群強壯的白果樹 正喚我同去 他們是我的旅伴 他們心中的木紋 像回聲一樣美麗 我不能面對他們的呼喚 我微笑著 我不能說:不 我知道他們要去找 那片金屬的月亮 要用手 親切地擦去 上面的濕土 我不能說:不 不能誠實地回答 那片月亮 是我丟的 是我故意丟的 因為喜歡它 不知為什麼 這要丟在能夠找到的地方 現在,他們走了 不要問,好嗎 關上木窗 不要聽河岸上的新聞 眼睛也不要問 讓那片帆靜靜落下 我要看看 你的全部天空 不要問我的過去 那些陳舊的珊瑚樹 那水底下 漂著泥絮的城市 船已經靠岸 道路已在泡沫中消失 我回來了 這就是全部故事 我要鬆開肩上的口袋 讓它落在地板上 發出沉重的聲響 思想一動不動 我累了 我要跳舞 要在透明的火焰裡 變得像灰燼般輕鬆 別問,我累了 明天還在黑夜那邊 還很遙遠 北冰洋裡的魚 現在,不會夢見我們 我累了,真累 我想在你的凝視中 休息片刻
生命隨想曲

一幕幕殘酷的戰爭 一場場你死我活的廝殺, 隨著時間消失了, 被人們遺忘, 在厚厚的歷史上, 也只留下了短短的幾行。 笨拙龐大的恐龍; 體軀奇異的猛獁; 高聳稠密的喬木 絢麗嬌豔的百花。 自然有多少天才的創造, 把富麗的萬物佈滿天涯。 網住群山的小路; 剪斷河流的石壩; 綴滿平原的城鎮; 掛破雲層的鐵塔。 人類用多少辛勤的勞動, 把巨大的世界改造如畫。 山岩,山岩呵, 挺著黑褐色的胸膛, 度過了多少年代, 你可有青春的時節? 河水,河水呵, 吐著黃白色的泡沫, 咆哮了多少世紀。 你可有生命的榮華? …… 旭日用光焰趕走了黑暗, 夕陽用餘輝映紅了晚霞, 遺忘的過去 幻想的將來呵—— 人的生命在萬物中閃耀著火花。 人的生命呵! 一天天, 在百忙中度過; 在寂寞中度過; 在欣喜中度過; 在悲哀中度過; 一件微小的事情, 一個重大的變化, 掠過了人們的生活。 一株草木, 沒有思維,沒有快樂。 一隻螻蟻, 沒有理智,沒有憂愁。 今天和昨天一樣, 子夜、破曉、中午、黃昏。 生活的忙碌; 安靜的夜晚; 響亮的晨鐘, 時間又過去了一天, 一天十二個時辰。 黎明的薄霧; 白晝的炎熱; 傍晚的爽風, 呵,人是怎樣度過他的一生? 多少年前的泥土, 燒成了紅色的磚瓦, 蓋起了高樓大廈; 多少年前的草木, 變成了黑色的煤炭, 燃起了熊熊的烈焰; 多少年前的積水, 被加進滾燙的鍋爐, 推動著長長的列車; 多少年前的鳥獸, 變成了閃光的石油, 在工業的血管中奔流。 雲杉在青藏高原, 呼吸著稀薄的空氣; 野蒜在戈壁沙漠, 忍耐著酷熱和乾旱; 垂柳在鄱陽湖畔, 梳洗著披散的長髮; 苔蘚在興安嶺下, 伴隨著冰雪和嚴寒。 ……
給我逝去的老祖母(一)

終於 我知道了死亡的無能 它像一聲哨 那麼短暫 球場上的白線已模糊不清 昨天,在夢裡 我們分到了房子 你用腳擦著地 走來走去 把自己的一切 安放進最小的角落 你仍舊在深夜裡洗衣 哼著木盆一樣 古老的歌謠 用一把斷梳子 梳理白髮 你仍舊在高興時 打開一層一層綢布 給我看 已經絕跡的玻璃紐扣 你用一生相信 它們和鑽石一樣美麗 我仍舊要出去 去玩或者上學 在拱起的鐵紗門外邊 在第五層臺階上 點燃爐火,點燃爐火 鳥興奮地叫著 整個早晨 都在淡藍的煙中漂動 你圍繞著我, 就像我圍繞著你
給我逝去的老祖母(二)

你就這樣地睡著了 在溫暖的夏天 花落在溫暖的臺階上 院牆那邊是營火蟲 和十一歲的歡笑 我帶著遲遲疑疑的幸福 向你敘說小新娘的服飾 她好像披著紅金鯉魚的鱗片 你把頭一仰 又自動低下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黎明時 暴雨變成了珍貴的水滴 喧嘩蜷曲著 小船就睡在岸邊 閃光,在瞬間的睡眠裡 變成小窪,弧形的 腳印是沒有的 一雙雙潔白的球鞋 失去了彈性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最高一格 在屏住呼吸的 淡紫色和綠色的火焰中 厚厚的玻璃門滑動著 「最後」在不斷縮小 所有無關的人都禮貌地 站著,等待那一刻消失 他們站著 像幾件男式服裝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我的手裡 你鬆馳的手始終溫暖 你的表情是玫瑰色的 眼睛在移動 在棕色的黃昏中移動 你在尋找我 在天空細小的晶體中尋找 路太長了 你只走了一半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每天都越過的時刻前 你停住了 永遠停住 白髮在煙霧裡飄向永恆 飄向孩子們晴朗的夢境 我和陸地一起飄浮 遠處是軟木製成的漁船 聲音,難於醒來的聲音 正淹沒一片沙灘 你就這樣一次次地睡去了 在北方的夜裡 在穿越過 幹啞的戈壁灘之後 風變笨了 變得像裝甲車一樣笨重 他努力地移動自己 他要完成自己的工作 要在失明的窗外 拖走一棵跌倒的大樹
還記得那條河嗎?

還記得那條河嗎? 她那麼會拐彎 用小樹葉遮住眼睛 然後,不發一言 我們走了好久 卻沒問清她從哪來 最後,只發現 有一盞可愛的小燈 在河裡悄悄洗澡 現在,河邊沒有花了 只有一條小路 白極了,像從大雪球裡 抽出的一段棉線 黑皮膚的樹 被冬天用魔法 固定在雪上 隔著水,他們也沒忘記 要互相指責 水,仍在流著 在沒有人的時候 就唱起不懂的歌 她從一個溫暖的地方來 所以不怕感冒 她輕輕呵氣 好像樹叉中的天空 是塊磨沙玻璃 她要在上面畫畫 我不會畫畫 我只會在雪地上寫信 寫下你想知道的一切 來吧,要不晚了 信會化的 剛懂事的花會把它偷走 交給嚇人的熊蜂 然後,蜜就沒了 只剩下一盞小燈
安   慰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黃的小月亮 媽媽發愁了 怎麼做果醬 我說: 別加糖 在早晨的籬笆上 有一枚甜甜的 紅太陽
年   夜

碎窗紙的歌 結束了 玻璃上沒有波紋 新房在暗紅的夢中 小貓睜著眼睛 小狗睜著眼睛 柔和的背上 熱氣浮動 草垛上有一顆亮星
我的墓地

我的墓地 不需要花朵 不需要感歎或噓唏 我只要幾棵山楊樹 像兄弟般 愉快地站在那裡 一片風中的綠草地 在雲朵和陽光中 變幻不定
灰   鵲

  在南方的薄霧裡,一個單身的城市青年,為了搶救另一個更強壯 的青年,意外地在車輪下犧牲了。   他是個普通的人,他的名字也非常平凡,只為周圍的同伴和近鄰 所知。   他是平凡的,像泥土一樣;也是偉大的,像泥土一樣。他的一切 都像泥土般無聲無息;也像泥土樣永遠存在。   我的詩獻給他,獻給他沒有遠去的名字……

你的名字 像一隻被森林遺忘的鳥 始終在這片屋頂上飛翔 黃昏發出暖氣 發出一種淺紅的光輝 在木窗和木窗之間 烘乾的衣服 顏色很淡 在人們注意天氣的時候 你的名字一直飛舞 是的,你沒有家了 屬￿你的屏幕 現在是另一種光線 一對疲倦的戀人 正在那裡鼾睡 正在藍色的山谷裡 東看西看 你沒有家了 你的名字又怎麼休息? 一個亭子間的姑娘 曾讓它棲落在 潔淨的信紙上 然後翻開字典 查對了好幾個生字 那封信 離你不到十米 兩堵牆和一條小巷的寬度 但送信的孩子 卻始終沒有找到

一天早上 太陽沒有工作 你的名字沒有飛翔 它的羽毛濕了 它被許多人發現 捧在滾燙的手心裡 你的名字沒有飛翔 它代表的那個人 ——你 死了 為了把另一個更強壯的人 從感覺的真空中救出 你死了 你的頭難受地枕在石臺階上 沒來得及留下微笑 那黑輪胎上的血 也沒有塗勻 你死了 留下了你的名字 它被一個待業青年 讓真地畫在 巷口的牆上 那面牆塗得很黑 像郊野的一片夜晚 你的名字被固定在那 兩個星期 像標本般一動不動 後來,雨季真的來了 那些紅色的粉筆末 又變成了血液

也許,城市真是一個 巨大的千手佛 它的每張手 都是一隻小鳥的家 你的名字不應當休息嗎? 你沒有留下囑咐 也許 它並不響往遠處 天空,那太遠了 遙遠得像不存在 只有那些大翅膀的報紙 在天氣好時 才能到達 你沒有告訴名字 要去結識那群候鳥 你不知道 那群候鳥的身世 不知道 它們在遠處,在資料室裡 要住多久 不知道一千年後 那扇狹隘的天窗 會突然爆裂 一群米色的小蛾 將閃閃爍爍

你沒真想過死 死了,要把生命 交給名字 縮短那條水泥的 生活的路 為了名字的存在 為了那些遠離森林的眼睛 都注視片刻 你沒想到 一片時刻 會像雲母般脆弱 那片薄薄的時刻 碎了 你的名字卻繼續飛舞 繼承在淺紅的空氣中 熱愛這片屋頂 像你一樣 熱愛那幾扇無法關好的木窗 那盞發紅的路燈 那棵總在找太陽的石榴 你愛過、愛著 這就夠了 雖然,電視已經開始 連環畫大小的熒光屏 噴出暗藍的新聞 人們開始呼叫;球賽 雖然,在真正的夜裡 名字也會疲倦 也會和你一樣 去那個幽深的地方 那個地方靜得奇怪 連睡夢的路 都難以到達

為了明天 人們需要睡眠 但從不去問 在另一扇門後 不再有明天的人 為什麼要睡得格外長久 他們睡了 就說明需要 也許仍是明天 明天,悼念將結束 黑絲綢的降落傘 將被收起 將被帶針的煙囪 撕壞小小的一條 明天,大眼睛的小房子 和穿粗呢衣的大廈 都得排隊 都得為搬遷的通知而苦惱 明天是個古怪的同志 他不喜歡吃牡蠣 卻要撬開這片帶水垢的屋頂 拔去那些發黑的木柱 他要把這些碎殼 丟到海水舔過的地方去 使一切無法恢復原狀 明天將命令孩子長大 在孩子們離開的地方 在街心的沙洲上 森林聳了聳肩 繁星般密集的鳥雀 將準備歌唱 老人將轉過身 緩緩地走進回憶 在白髮般明亮的世界裡 總有一個聲音 閃耀不定
巨   門


幻想常使我失去體重, 在透明的時空中自由飛升, 有次因為偶然的故障, 竟然「違法」飛出了國境。 我飄落在大草原的中心, 那裡有一座「豐碑」高聳。 我剝開厚厚的鏽殼和枯苔, 卻沒有找到一字銘文。 人寫的歷史很愛失真, 我只有去詢問無關的幽靈。 經過若干次冥間採訪; 我才寫出了以下的詩文。

火箭像一千隻赤鷹, 同時撲向古老的城門。 銅炮的濃煙又把它們熄滅, 猶如陰雲吞沒了群星。 巨大的攻門椎開始撞擊, 城廓就像鼓架般抖動。 市民瘋狂地把上帝呼喚, 誰知上帝卻剛剛入夢。 破碎的城門終於倒下, 魔鬼睜開了雪亮的眼睛。 決堤般噴射的蠻邦鐵騎, 揚起一陣冰冷的陰風。

晝夜輕掠過城廓上空, 火和血還在緩緩爬行。 年輕的王子在瓦礫中醒來, 哀痛得幾乎變成了木桶…… 哪裡是聖潔的神壇? 哪裡是幽深的園林? 就是用最細密的圍網, 也無法捕回飄散的美景。 最後王子終於慢慢站起, 開始懷疑的呼喚屬民, 一隻獵犬首先奔來, 後面跟著悲傷的人群……

他們告別了祖先的墳墓, 踏著落葉開始遠行, 在沙漠的腹地度過酷夏, 在冰山的口中度過嚴冬。 猶如一縷盲目的流雲, 倖存者停在綠野之中。 大群的野羚遠遠觀望, 長角上落滿雲雀和百靈。 王子命令卸下帳篷, 要在這裡建美麗的都城。 人們都感動的撲倒在地, 把豐美的草葉盡情親吻。

草原上漫開乳白的羊群, 開礦的井架探入雲層, 圓木和彩畫組成街巷, 耀眼的銅飾佈滿窗棱。 新的教堂已經落成, 清脆的鐘響還有點天真。 人們開始為新一代洗禮, 那悲慘的記憶也隨之消溶。 但這裡邊並不包括王子, 因為他剛從午睡中驚醒, 帷幔上殘留的點點夕光, 就像父親的血一樣通紅……

「主呵!噩夢難道又要顯應?」 遠方送來了報警的書信, 說有幾個蠻邦軍團, 帶著攻門椎又在逼近。 王子丟下信驚恐萬分, 心臟「通通」地撞擊著前胸。 好像可怕的攻擊已經開始, 他趕忙跳起身碰上宮門。 這一碰使他有點清醒, 一條「妙計」落在心中: 「門!如果有一扇鋼鐵城門, 父輩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一經決定,即刻動工, 夜空中飛舞著大群火星, 鐵水匯成了火的圓湖, 沙型俯看著模糊的山嶺。 當啟明星第十次升起, 這空前的鑄造便大功告成, 銀亮的鐵門在城邊屹立, 晃得太陽都差點失明。 王子在光彩中傳諭全民, 說永恆的和平已經將降臨: 「我們將蔑視那些蠻邦, 他們的攻門椎已不再有用!」

潤紅的花瓣灑滿街心, 歡快的舞步把它狂吻。 地窖裡滾出了大桶美酒, 市民們劃著拳開懷暢飲。 在這與民同樂的黃昏, 一個醉漢忽然向王子發問: 「我,我們的城門已經鑄好, 可那城牆啥時動工?」 王子並沒有回答醉漢, 因為覺得是對牛彈琴。 他帶著一臉高明的微笑, 自言自語地轉回寢宮……

上回是因為城門破損, 蠻邦的屠夫才得以逞兇。 那漫長的城牆並未被毀, 可見修築它是徒勞無功。 「我這次把力量全部集中, 敵人,敵人,泡影,泡影……」 自負的王子沉入夢海, 大大的月亮浮上高空。 盛典的午夜多麼寧靜, 螢火蟲在尋找蝸牛的腳印, 那霜樣的月色突然溶化, 只剩下遍地潮濕的陰影……

像一片無聲無息的烏雲, 蠻軍湧進了草原新城。 沒有呼救,沒有呻吟, 只有忠誠的獵犬吠了幾聲。 當朝陽又一次在血中出浴, 夜和死才解除了聯盟。 城市就像個落地的胡桃, 所有生機都被蛀空。 王子的頭已脫離了脖頸, 在枕上仍睜著驚奇的眼睛。 他的預言可能並沒有錯誤, 敵人的攻門椎完全沒用。
十一

風雨洗去了光榮和血腥, 青草恢復了它們的佔領。 新城只剩下一座巨門, 還陰沉地注視著春夏秋冬。 是因為銹蝕還是鳥類? 巨門再無法開啟,轉動。 所以後人就把它誤解為豐碑, 來紀念祖先的無上聰明。 如果讀者還有疑問, 就請自己去再做考證, 親自去看看王子的傑作, 也許比讀詩更省光陰。
河   灘

荒涼的土路彎向河灘, 一輛馬車正在下陷。 車夫臉上濺了泥漿, 徒勞地向春天揮著響鞭。 昨天,這裡還是堅實的路面, 美麗的冰花在月光下打閃。 現在卻處處是貪婪的泥漿, 對一切過客都死死糾纏。 車夫用盡了力氣和詛咒, 開始坐下來等待夜晚。 他覺得等大地重新凝結, 馬車就會在鈴聲中飛回家園。 盼哪吩,真慢,望眼欲穿, 終於黑夜又佔領了人間。 車夫打個噴嚏準備啟程, 卻遇到了更加恐怖的困難。 馬匹和車輪已凍結在泥裡, 比堅固的牙齒更難搖撼。 曾經在大地上馳騁的車馬, 如今也成了大地的一員。 好奇的月亮比問號更彎: 「到底是誰把車夫欺騙?」 有人說是變化無常的節氣, 有人說是凝固不變的經驗。
魚缸中的慘案

一條古怪的鯰魚, 被放進金魚缸裡。 孩子天真地以為, 它只是有點滑稽。 鯰魚是有點滑稽, 搖動一對長須。 但一等到檯燈熄滅, 它就露出了本意。 金魚雖受過教育, 卻不懂生活的哲理: 衣裙無論多麼華美, 都難比牙齒的鋒利。 有幾隻被咬破肚皮, 剩下的也是鮮血淋漓。 鯰魚雖已吃飽, 卻仍在狂熱地追擊…… 孩子早上醒來, 不由得哭哭啼啼, 魚缸裡一片通紅, 所有的魚都已死去。 金魚們死於失血, 鯰魚死於窒息, 他們是受害的難友, 兇手據說叫貪欲。
一隻船累了

一隻船累了 在擁擠的波浪中 慢慢下沉 所有莊嚴駛過的船隊 都發表了忠告 或表示了同情 年邁的漁船說: 「當心,你已經漏了 漏了就不宜航行。」 英武的軍艦說: 「振奮!你應當振奮精神 不要自甘沉淪。」 胖大的客輪說: 「不幸,這是最大的不幸, 我將懷念你的身影。」 最後一分鐘 船隊全都走遠了 他們盡到了責任 留下了忠告 留下了同情 雖然忘記了救生小艇 他們盡了責任 為了道義,為了良心 為了停泊時不遇見噩夢
迷誤的戰艦

從天涯海角返回家園。 船尾沸騰著純白浪花, 好像勇士們思鄉的情感。 戰艦征服了許多帝國, 奪取了教皇神聖的王冠, 今天所有帆都狂喜地張開, 準備擁抱家鄉的炊煙。 那是一座極美的島嶼, 油橄欖在碧空下安眠, 金塔和妻子等待的目光, 使勇士的心中光輝燦爛。 但為什麼總不到達? 水平線上只有落日一團。 船長拉壞了望遠鏡筒, 水手氣悶地拍打羅盤。 呵,再不會找見,不會找見, 所有的煙骸都已飄散, 那是一次火山的熱戀, 把島嶼劫往無底的海淵。 現在海水藍的多麼天真, 沒留下一絲可疑的波瀾。 先哲升天時也沒有遺訓, 說鳥也許比船壽命更短。 於是,尋找就繼續下去, 勇士都相信走錯航線。 他們察閱了所有海洋, 有的海面竟被翻起了毛邊。 最後,在一陣絕望的風中, 戰艦擱淺在詩行中間。 濃縮的歲月開始結晶, 凝成了一個苦鹹的寓言。 故事的緣由純屬偶然, 但,是不是也有必然的內涵, 在人們確信不疑的時候, 往往最愛被徹底欺騙。
無名「英雄」

一個人決定   要像布魯諾一樣 堅持真理   並且有名 他在傍晚   寫下了囑和自傳 交代了一生   (以免後人無法考證) 然後,跟著黃昏星   走向鮮花廣場 行人三三兩兩   正在談論航天旅行 他,站定   然後大聲宣佈 「地球是圓的,   它在繞太陽轉動!」 咦?奇怪   怎麼沒有掌聲 有兩人斜了斜眼   ——「神經!」 一個人   同布魯諾一樣英勇 可惜   沒有出名 當然   也沒被活活燒死 時間是:   二○○○
笨蝗的好意

一隻大雁中了一箭, 躺在草叢裡痛苦地打顫。 一隻笨蝗爬到它身旁, 發表了一段善良的感歎: 「唉,別看已經到了秋天, 也還存在著中暑的危險。 更何況你喜歡高飛, 從不帶陽傘或電扇。 「今天看到你受苦受難, 我的同情心超越了語言。 我就去買一條手帕, 來擦擦你眼睛的虛汗。」 大雁悲哀地合上雙眼, 破損的心碎成了兩半, 那些不及痛癢的好意, 竟比嘲弄還讓人難堪。
螞蟻的「幸福」

爐火剛剛燃起, 菜鍋裡冒出了一點香氣, 廚師蓋上了鍋蓋, 鍋蓋上有一隻螞蟻。 螞蟻聞見香氣, 幸福得差點昏迷。 它馬上向所有上帝保證, 再也不離開這「土地」, 呵,這真是幸福的「土地」, 佈滿幸福的油膩, 雖然陽光不算充足, 卻溫暖得不用穿大衣。 沒有人不想幸福, 這是天經地義。 可為什麼蜘蛛逃到空中, 像在爬直升飛機。 「喂!」螞蟻產生了懷疑, 「你為什麼逃避? 是不是這種溫暖芬芳的幸福, 片刻就會散去?」 「不,我不怕這種『幸福』消散, 只怕這種『幸福』加劇。」 蜘蛛一邊回答, 一邊拉開了距離。
蚯   蚓

在一頁頁土層上 開始寫你的著作 字體古怪而流暢 只有根須那敏感的指尖 才能閱讀 人,自負地翻動大地 給它裝上各種硬皮 水泥的、磚的、柏油的…… 毀壞了你的書 還印上自己的名字 但草仍在空隙間閱讀著 樹也在讀 所有綠色的生命 都是你的讀者 在沒有風時他們決不交談 我是屬￿人類的 因而無法懂得 但我相信 裡邊一定有許多詩句 看那小花的表情
塔塔爾


微微起伏的大草原繁花似錦, 年輕的塔塔爾走向彩色的帳篷。 帳篷裡端坐著一個蒼白姑娘, 她每天的工作是拒絕媒人提親。 塔塔爾筆直地走到姑娘面前, 炯炯的大眼睛像深邃的夜空。 姑娘抬起頭幾乎忘記了世界, 塔塔爾正是她無數夢中的戀人。 他們相互對視了好久好久, 篷布在淺綠的春風中猛烈抖動。 最後還是姑娘努力恢復了思想, 她問:「你愛我,用什麼保證?」 塔塔爾動了動乾燥的嘴唇: 「用我的心,我的全部生命!」 姑娘苦楚地一笑,慢慢轉過頭去: 「不,不行,你應當有一座王宮。」

冰雪的淚水又一次變成了白雲, 塔塔爾又一次走進彩色的帳篷。 姑娘抬起身真的忘記了世界—— 他潔淨的額前環繞著金冠和彩虹。 塔塔爾一把撕開激動的篷布, 姑娘的驚訝被風吹上了天空。 草原上幾千匹駿馬紅光閃閃, 從童話中拉來了一座活動王宮。 王宮的屋脊上佈滿了純銀的圓瓦, 蘇鐵木的黑拱門上鑲滿了白金。 一支在伽南香中迷路的樂曲, 碰響了飛簷上千萬對水晶風鈴。 姑娘在昏眩中慢慢合上眼睛, 低低地說:「我相信、相信、相信……」 時冷時熱的淚水幸福地流著, 落進了金盞花和雀麥組成的草叢……

塔塔爾像守陵的石像一動不動, 身後升起了宏偉的黃昏。 他站著,站著,忽然發出命令, 命令侍從們把王宮焚燒乾淨。 受驚的馬群向四面八方狂奔, 暗紅的火焰在屋脊上抖著長鬃。 在旋風裡迸裂的水晶和檀木, 濺起了一片片溶化的金銀。 姑娘昏迷後終於又漸漸蘇醒, 發現自己竟躺在塔塔爾懷中。 她看著他嘴邊微微閃動的苦笑, 努力相信這不是一場瘋狂的幻夢。 在星空下,他們又對視了好久好久, 最後仍然是姑娘首先發問: 「恨我,為什麼不把我化為灰燼?」 塔塔爾說:「我只恨你的輕信……」
有時,我真想

——異國侍者的自語 有時,我真想 整夜整夜地去海濱 去避暑勝地 去到疲憊的沙丘中間 收集溫熱的瓶子—— 像日光一樣白的,像海水一樣綠的 還有棕黃色 誰也不注意地憤怒 我知道 那個唱醉歌的人 還會來,口袋裡的硬幣 還會像往常一樣,錯著牙齒 他把嘴笑得很歪 把輕蔑不斷噴在我臉上 太好了,我等待著 等待著又等待著 到了,大鐘發出轟響 我要在震顫間拋出一切 去享受迸濺的愉快 我要給世界留下美麗的危險的碎片 讓紅眼睛的上帝和老闆們 去慢慢打掃                 1982年6月
椰   樹

一隻綠色的大鳥 在岸邊 垂著羽毛 為什麼還不睡覺? 沙灘收集著卵石 海浪收集著水泡 你呢,什麼也不要 要,希望在遠處飄 先合上眼睛吧 那明亮的船帆 就會,就會來到 月亮怎麼不笑? 誰能知道 風用最輕的呼吸 在把潮汐報告 沉沒的星星不再燃燒 夜深 船都累了 變成了黃金的貝殼 那你飛吧,飛,去找…… 在岸邊 一隻綠色的大鳥 垂著羽毛
小春天的謠曲

我在世界上生活 帶著自己的心        喲!心喲!自己的心        那枚鮮豔的果子        曾充滿太陽的血液 我是一個王子 心是我的王國        哎!王國哎!我的王國        我要在城垛上邊        轉動金屬的大炮 我要對小巫女說 你走不出這片國土        哦!國土!這片國土        早晨的道路上        長滿了兇猛的灌木 你變成了我的心 我就變成世界        呵!世界呵!變成世界        藍海洋在四周微笑        欣賞著暴雨的舞蹈
沒有著色的意象

我的土地 像手心一樣發燒 我的冬天 在滑動 它在溶化 在微微發粘的戀愛 在變成新鮮的 泡沫和魚 狗也會出現 會背著身 像躲藏一千年的羞恥 遠處是碎磚 近處 是嗅過的城市 淡黃、淡白的水氣 被趕進田壟 它會打噴嚏 那就打吧 讓飽飽囊囊的田野 鼓起 慢慢擠住天空 打吧 不要在清醒的刺癢中 停止 停止是岩石 是黑墓地上 那個扭住的小獸 停止 水鳥像大雪一樣 飄落下來 夜晚前的丁香樹 哆哆嗦嗦                 1982年9月
在深夜的左側

在深夜的左側 有一條白色的魚 魚被剖開過 內臟已經丟失 它有一隻含膠的眼睛 那只眼睛固定了我 它說 在這深潭的下游 水十分湍急 服從魔法的鋼鐵 總在絕壁上跳舞 它說 所有堅強的石頭 都是它的兄弟                 1982年
謠   言

人類生長在一塊營養基上 在巨大的顯微鏡下生長 在藍色和紅色的光線中生長 歷史只是試驗之一                 1982年
南國之秋(一)


橘紅橘紅的火焰 在潮濕的園林中懸浮 它輕輕嚼著樹木 雨蛙像脆骨般鳴叫 一環環微妙的光波 蕩開天空的浮草 新月像金魚般一躍 就代替了倒懸的火苗 滿天滲化的青光 此刻還沒有剪絨 秋風撫摸著壁毯 像訂貨者一樣認真 煙縷被一枝枝抽出 像是一種中藥 它留下了發黑的洞穴 裡邊並沒住野鼠 有朵晚秋的小花 因溫暖而變得枯黃 在火焰逝去的地方 用雙手捧著灰燼

紅色和黃色的電線 穿過大理石廊簷 同樣美麗的水滴 總在對視中閃躍 高處有菱形的金瓦 下邊有水鬥嬤嬤 雨水剛學會嗚咽 就在臺階上跌碎 劈劈叭叭的水花 使蚊子感到驚訝 它們從雨中逃走 又遇到發顫的鐘聲 至今在鐵棍之間 還扭動著一種哀怨 大猩猩嚼著花朵 不斷想一隻鱷魚 四野都飄著大雁 都飄著溺死的莊稼 忍冬樹活了又活 夜晚還沒有到來
南國之秋(二)

我要在最細的雨中 吹出銀色的花紋 讓所有在場的丁香 都成為你的伴娘 我要張開梧桐的手掌 去接雨水洗臉 讓水杉用軟弱的筆尖 在風中寫下婚約 我要裝作一名船長 把鐵船開進樹林 讓你的五十個兄弟 徒勞地去海上尋找 我要像果仁一樣潔淨 在你的心中安睡 讓樹葉永遠沙沙作響 也不生出鳥的翅膀 我要匯入你的湖泊 在水底靜靜地長成大樹 我要在早晨明亮地站起 把我們的太陽投入天空
等待黎明

這一夜 風很安靜 竹節蟲一樣的橋欄杆 悄悄爬動著 帶走了黃昏時的小灌木和 他的情人 我在等 鐘聲 沉入海洋的鐘聲 石灰岩的教堂正在岸邊溶化 正在變成一片沙土 在一陣陣可怕和大暴雨後 變得溫暖而濕潤 我等 我站著 身上佈滿了明亮的淚水 我獨自站著 高舉著幸福 高舉著沉重得不再顫動的天空 棕灰色的圓柱頂端 安息著一片白雲 最後 舞會散了 一群蝙蝠從這裡路過 她們別著黃金的胸針 她們吱吱地說: 你真傻,燈都睡了 都把自己獻給了平庸的黑暗 影子都回家了,走吧 沒有誰知道你 需要 這種忠誠 等 你是知道的 你需要 你亮過一切星星和燈 我也知道 當一切都靜靜地 在困倦的失望中熄滅之後 你才會到來 才會從身後走近我 在第一聲鳥叫醒來之前 走近我 摘下淡綠色長長的圍巾 你是黎明                 1982年2月
我要編一隻小船

我是青草渺小的生命 我沒有辦法長大 我只想,去一個 沒有大象和長鐵鍊的地方 去到那裡偉大,我只有 不停地在河岸上奔跑 去收集午後鬆軟的香蒲草 和太陽光,我想 編一隻小船 船上有兩個座位 我讓識一個不哭的布娃娃 她不害怕時膽子很大 她敢在綠窗臺上單獨 演奏,她有好幾塊動物餅乾 我還沒說:咱們一起 去橫渡世界 在我疲倦的時候 我就靠著去年的 幹樹枝,去想像對岸的風景 ——那裡的小房子會睜眼睛 那裡的森林都長在強盜臉上 那裡的小矮人 不上學就能對付螃蟹和生字 靠著……有次,我聽見 雨在兩塊盾牌後和誰說話 他們是在商量 一個計謀,叫那些 金黃金黃的小花去學拼音 去到小路上,歡迎外賓 在必要的時候 把所有淚水都變成 甜的,包括委屈的光亮 我不是紅蜜蜂 不關心淚水的營養 我很忙,我要編那只小船 我要去對岸 去那個沒有想好的地方 我覺得有人等我 在發燙的夢裡有 麥芽糖熔化 我很忙,我的河岸 已經破碎,已經被 寬闊的夏天淹沒 我很忙,水流已經覆蓋了一切 無聲的水草在星星中 飄動,在不斷延長 那毛絨絨的影子,我很忙 有人等我,是誰相信了有對岸 有海洋,也有東方 我要去世界對岸 我需要船、需要一個同伴 我要帆,要像水鳥那樣 弓起翅膀,在空氣中 劃下細細的波紋 我要去對岸,我編那只船 直到太陽的脖子酸了 陽光被寬樹葉一根根剪斷 直到香蒲草被秋天拿去做窩 暗紅的灌木中光線很暗 直到冬天,直到月亮 被凍在天上,像個銀亮的水窪 群山背過身去睡覺 誰也不說活,直到 那個不哭的布娃娃哭了,以為 對岸已經到達
銀色邊防線

暴雪滑進山谷睡去了, 戰士仍踏著風的餘音巡邏。 夜被凍得透明, 籠罩著銀亮的山壑。 江裡吐出熱氣, 槍尖綻開霜花幾朵。 是戰士熾熱的心胸, 賦予它這銀白的色澤。 寒天上一粒一粒燈光, 正是五千米雪山哨所。 啟明星在說, 山下有朵花,山下有花朵……
昆侖春色

夕陽,挽起萬里雪波, 又一天在日輪下滾過。 推開車門,叫一聲「到家了!」 驚得屋簷下冰柱紛落。 暮雲中拾得一線霞火, 捧雪化水煮烤饃。 一縷牛糞的藍煙, 牽出陣陣笑語、滿屋歡歌。 夜深了! 燈火也在油碗中睡熟了。 聽這一屋香甜的酣聲, 明天又碾碎多少雪峰冰河! ------------------  學達書庫(xuod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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