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和詩
作者:顧工
「爸爸,爸爸,我又想出來一首詩,一首詩。」六歲的兒子顧城,每天從西直門小學放學回家,就沿著曲曲折折的樓梯,長長的通道,狂喜地狂叫著狂奔著,他推開房門直撲到我的面前。小小的心和心靈在劇烈地跳動,他大喘著氣把他的詩念給我聽:是塔松和雨珠的故事;是雲朵和土地的對話;是瓢蟲和螞蟻的私語……
我凝視著他那深藏夢幻的瞳仁,時驚時喜時憂患,六歲的瞳仁中也有憂患嗎?是小白兔似的憂患,還是小花貓似的憂患?他背誦完他的「詩」,也常常凝視,凝視在雨雲下忙於搬家的螞蟻;在護城河裡遊動的蝌蚪和魚苗;在屋簷下築窩的燕子和覓食的麻雀……他不太凝視人,人似乎是種最令人生畏的動物。不管從哪裡來了位遠方的來客,他都立即躲藏、回避。在「文革」初期,有人在我們樓窗下馬路對面的潮濕牆壁上,刷了兩條大標語,不知是貼反了,還是貼錯了,馬上被眾多的路人圍攏來,死死地纏住、揪住,按下頭,用腳踢……顧城起初是從窗戶的縫隙中久久凝視,後來他恐懼了,臉色慘白。他關緊窗戶,蜷縮在床頭,像蝸牛,再不向窗外多看一眼。他越來越想躲開人,躲開眼睛,躲開喧囂、激越的聲音,只想去那沒有人只有天籟的世界。
有這樣的世界嗎?當一輛破舊的卡車把我們抄家後的殘破舊家具,連人一同載走的時候,在十二歲的顧城眼裡,流露著迷惘也流露著喜悅,我們全家是不是正在遷移,遷移到沒有人的世界?渤海荒灘上棲落著大群大群水鳥,翅膀時時拍打著那像是泥捏似的村落,連村落裡的人也像是泥捏出來的,說著我們聽不太懂的話,穿著比泥土顏色更深的衣服。很少人來接近我們;我們也不主動接近任何人。
我被分配去養豬。我每天和小小的兒子一起拌豬飼料,燒豬食。那土灶的柴火燒紅著不透明的早晨,和我們父子灰暗的臉。兒子借著灶口閃爍不定的火光,翻看著一本殘破的《洛爾加詩選》,不知為什麼這位西班牙意象派詩人的詩,竟會使這和我一起被放逐的孩子,產生這樣濃烈的興趣。兒子抬起有星雲流動的大眼睛說:「爸爸,我和你對詩好嗎?我讀過你的詩,你有首詩題目是《黃埔江畔》,我想對首《渤海灘頭》;你還有首叫《蘆葦中的雁》,我想對首《沼澤裡的魚》」我深深感動,暗暗驚喜:「世界上已經沒人再會想起我的詩;而兒子卻記得,記得。」於是,父子倆真的對起詩來,一首又一首,把每首即興詩,都用燒焦的枯枝寫在灰燼上。兒子低聲說:「火焰是我們唯一的讀者。」
喂豬是我們流放生涯中最大的樂趣。在沒有散盡的寒霧中,把一大桶一大桶熱氣騰騰的豬食,倒進豬圈,倒進豬槽,看著那些饑餓得要發瘋的豬來爭食,實在是太感人,太激奮了。兒子給每頭豬取了名字:「老病號」、「老祖宗」、「天吃星」、「餓死鬼」……真的,由於缺少飼料,每頭豬都餓得脊骨突露,嘴尖毛長。有時竟相互撕咬,你噬它的耳朵,它啃你的尾巴。
飼料危機是最大的經濟危機,我們父子只有打開豬圈去放牧。幾十頭毛色不同、性格各異的豬,在海灘邊,在淮河旁,咕咕噥噥、呼呼哧哧地咀嚼著野草和沒有挖盡的紅薯根、蘿蔔葉。中午,初夏的太陽已經有些溫暖,我和兒子就跳進這即將入海的激流裡,盡情浸沒和撲騰。沒有人,只有雲和鳥和太陽,還有遠遠的草地上正在覓食的豬。草有些綠了,更綠了。盛夏來到。赤裸裸、水淋淋的兒子伏在沙灘上曬暖。他的手指卻伸進砂礫中寫詩:「太陽烘烤著地球,像烘烤著一塊麵包。」
是的,我們是多麼需要一塊麵包!
兒子吃過麵包?似乎還沒有。
幾年後,我們被允許回城,回北京。由於林彪在溫都爾汗的荒野上爆炸,我們就能離別渤海邊的荒灘了,車輪又把我們全家帶回旋轉著許多車輪的社會。和豬和海洋、天空一起生活了幾年的兒子,已長成真正的英俊少年。他從寂寥而壯闊的生活中,帶回幾盒在草棵中採集的昆蟲標本和幾冊自編自寫的詩集。隨後,生活就給他上緊了發條。他比時鐘更緊張,更匆忙。他去街道服務所裡服務,什麼苦活、髒活、累得死去活來的活,他都爭著搶著一馬當先的去幹。掏陰溝,爬到樓頂去刮鐵銹,拉大鋸,刨樹根,油漆各種家具,去高溫的熔爐旁邊拌糖漿……他這時真成了枚萬能的螺絲釘,擰在什麼機件上都能發光發亮。他為自己能成為一枚螺絲釘而自豪、而得意。
一個生日又一個生日,都在惱人的轟響中過去。突然,在十九歲生日來臨的時候,他對「螺絲釘」產生了極大的問號:人是有大腦的,「螺絲釘」它有大腦嗎?正好,在困惑中他所在的服務所宣告解散;正好,我們當年抄家時抄走的書籍,零零散散發還一些,加上也能借到一些,這下,顧城覺得他的大腦應該變得更大些,要容納下所有的書籍、語言、思想,全世界和全宇宙所有的學問。於是,他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日沒夜地沉浸在越堆越高的書堆之中。他把過去翻過的兩大厚本《辭海》重新掃描(他知道古今中外的學問全在這「海洋」中蘊藏);他讀所有的詩歌、小說、哲學、科學、政治經濟學……他一目十行,過目不忘。他的大腦和眼睛是不是真有什麼特異功能?常常一個通宵就能翻完厚厚的一本。我不相信,我多次推醒在晨光中熟睡的兒子:「你真的在讀?」「嗯嗯」。兒子睡意惺忪,睡眼朦朧:「全讀完了。昨夜,這《悲慘世界》……」我更難相信,我隨便翻開雨果寫的一個章節:「你說說,『往往寄託就是斷送』這段寫的是什麼?」「哦,這是寫珂賽特在汲水的井邊,遇上了冉阿讓,他就幫她……」啊!一點不錯,果真一點不錯,不但人名,情節,甚至對話和原句。我服了,我不能不服。我又翻開另一本考問。
兒子白天都睡眼朦朧,夜晚卻精神特大。他室內的燈光幾乎都是徹夜不眠的。夢幻,卻分不清月光和陽光,時時伴隨著他,纏繞著他。白晝午睡和黎明欲來沒來時,是他寫詩最好的時刻。兒子寫詩似乎很少伏在桌案上,而是在枕邊放支原珠筆,迷迷濛濛中幻化出來飛舞起來的形影,景象,演繹,思緒……組合成一個個詞匯,一個個語句。他的手便摸著筆,摸著黑(寫時常常是不睜眼的),塗記下來。有時,摸到筆摸不到紙(淘氣的小本子是不是鑽到床下去了?)他就把句子勾劃到枕邊的牆壁上。唉,他睡的牆頭總是塗滿了詩;還有許多用漫畫筆法畫的小人小狗和小豬……他那後來傳誦一時的名詩名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就是在這樣的迷蒙中、幻化中塗抹到牆上去的。
兒子的詩在七十年代的後期,八十年代的初期,在全國的大大小小刊物、大大小小報紙上發表(他從來不計較報刊的大小,排版位置的高低),他竟招引來來自全國各地的「崇拜者」。有男有女,有大學生,有待業者,有工人、農民、教師、幹部……我們家不太結實的門扇時時被扣響、捶響,弄得全家都一驚一乍。一開門,常常是成群結隊的一大幫,忙著掏證件,掏名片,掏介紹信;當然,絕大多數什麼也不掏。他們進門就爭辯:「顧城,我們分好幾派,有派說你寫的《遠和近》是愛情詩,有派卻說是諷喻詩,還有派……」「顧城,你那首《弧線》可真夠繞的,在我們大學的畢業論文中有人論述……」行了,行了,天天這麼攪和,這麼紛爭,弄得顧城寫不成詩了,我也寫不成詩了。不過真奇怪,我的詩從來沒有引起這麼多年輕的挑戰者和好事者;我的詩總在全國各個報刊的舒適的位置上舒適地安憩。
引起舌戰、筆戰的不僅僅是中國的年輕人和中國的評論家;有些蓋著海外郵戳的信件,大都通過作家協會,竟也有時飄落到我家。看得我和顧城都瞠目結舌。我們父子倆都不懂外文,能看懂的只有海外的書刊偶爾刊出的我們父子的照片。真見鬼,我和兒子的照片從不輕易給人,人家是怎樣弄到的?又是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早晨,中國作家協會來電話,說從瑞典來的一位漢學家想和顧城談談。這不能不談呀!怯于見人的兒子,這時卻早已不怯於見古今中外的一切人。在和一群群年輕人的雄辯中,他已練出一副舌戰群儒的口才。他欣欣然地去往作家協會約定的地點。
這位從波羅的海西岸來的老人,確實氣宇軒昂、氣概非凡,頭上堆著基阿連雪山未溶冰雪似的白髮,藍色的眼睛像能穿透人的靈魂。顧城在這位皇家院士面前真有些望而生畏了,但老人一張嘴,一聊天,我們這位初出茅廬的詩人的局促不安,頓時冰消雪化。老人的漢話說得太溜了,簡直比老北京還老北京。老人說:「你要知道,我年輕時是以研究中國宋朝辛棄疾詩詞的多種版本,獲得碩士學位;以後我以研究中國四川方言的音律,獲得博士學位。」這下,顧城覺得是遇到了真正的老相識,老知己了。他也就天馬行空,任思想的雲朵、語言的江河隨意飄飛,恣意奔騰。他講述了自己的童年,渤海灣,淮河,荒村和荒野,當然還有小豬和豬圈……老人請他背一首他那時寫的詩;顧城用他剛剛從童年轉化成的男低音,背誦了那首在炙熱的河灘上,用手指在砂礫中寫下的詩:《生命幻想曲》……老人聽入了神,聽入了迷:「請你再背一首,再背一首!」顧城又背了昨夜才寫的《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當他背到「……我想塗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這些句子時,老人早已老淚縱橫,他情不自禁地擁抱著小小的顧城說:「我一定要再見到你,在瑞典,在我海邊的家裡。」
這位瑞典老人,後來顧城才清悉的知道,他是「歐洲漢學會」主席,是「諾貝爾獎金委員會」的評委。他回國後,果真一次又一次向顧城發來了邀請信,邀請他去北歐,去瑞典訪問。但顧城卻一次又一次婉言推託了。他倒不完全是由於捨不得離別哺育他養他的這方熱土,他的姐姐、爸爸、媽媽;或許更主要的是他這時已有了一位東方的維納斯。他覺得她太美了。這不是上帝的傑作,而是他自己的靈魂和生命凝成的天使。他不能離開她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不能,不能,決不能……
幾年後,他和這和詩一樣純情純美的女孩結了婚;婚後不久,他又接到從德國發來的邀請,邀請他去參加在明斯特市舉行的「國際詩歌節」。顧城這時沉浸在空前未有的幸福中、甜美中,他欣然接受了邀請。但提出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就是必須和他新婚的妻子謝燁同行。這次出席「國際詩歌節」的世界各地的詩人都沒有帶夫人的,可是顧城卻破例地被恩准了,他忙於辦手續,買機票,等到飛機穿越日落和日出到達法蘭克福時,「國際詩歌節」已快舉行閉幕式了。顧城和剛剛走進世界的謝燁在暈眩中,被引上主席臺。大會主席宣佈:閉幕式推遲舉行,現在請中國詩人顧城發表演說。顧城不知所措也不知所云,但仍面不改色地滔滔不絕地連說了兩個小時。謝燁被邀請朗誦,她也就面對著幾十個國家的詩人代表,大聲朗誦起她最喜愛的心愛的詩。「德國漢學會」主席、波恩大學漢學系主任庫彬為顧城的詩歌作了專題報告,明斯特大學鄧黑達博士稱他們倆是東方的明珠。
真沒想到,世界各國的代表竟紛紛上前邀請他們倆到自己的國家去,並相互協商為他倆排列好了時間表:先去奧地利的維也納,再去丹麥、芬蘭、瑞典、法國、英國……並給他倆購買了一張在西歐的通用年票。顧城很小很小的時候,在叫她姐姐給他念春秋戰國歷史的時候,便如癡如醉的說:「我長大以後,也要像孔子那樣周遊列國,到每個國家去講學。」現在,他真的如願以償了,聽他講學的不僅僅是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而都是些西方的名牌大學:斯德哥爾摩大學、巴黎大學、牛津大學、波恩大學……顧城宣講的當然不只是孔子,更主要的是老子、莊子、韓非子、屈原、李白……他尊崇遠古,神往古老的文明。他特別鄙棄、特別憎惡的是西方最現代化的花花世界。那些紅燈區、夜總會、霓虹閃爍的地方,顧城都遠遠回避。他寄回家的一些照片,都是講學的課堂、森林公園、馬克思墓……還有在波恩的海的月光下,和那位瑞典老人的泛舟。他們在粼粼的波光中捕魚捉蝦。這鏡頭總使我想起我和顧城最迷戀的小說,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顧城和謝燁轉了半個歐洲,在回國的途中路過香港,又被香港挽留,參加了在當地舉行的「中國當代文學研討會」。與會的有世界各地的華人作家。代表們都是西裝革履,唯有顧城一人穿著淺灰色的「毛服」——他出國時買了四套同樣同色的「毛服」,海外仍稱中山裝。在世界各地轉來轉去,這衣服的樣式、顏色永遠不變。有位香港詩人竟專門為顧城題詩一首:「六十套西裝之中/唯一的中山裝/但你的詩/卻穿的是童裝。」
回國後,顧城又接到美國的邀請,去紐約的藝術博物館大廳參加詩歌朗誦會;朗誦會舉行了三天,盛況空前。駐美國的《文匯報》記者作了這樣的報道:「中美當代詩歌朗誦會別開生面,開創了中美詩壇交流的先河……尤其令美國聽眾顛倒的,是中國詩人顧城的朗誦表演及其詩作……」
飛離美國,顧城對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產生壘濃烈的興趣。他和謝燁乘著渡輪渡到那裡。他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像陶淵明發現了桃花源。他倆在荒涼的海灘上,找到了一所暫時可以隱居的小屋。他和這裡的土著毛利人結鄰。他想考察他們的飲食起居、生活習俗、歷史淵源……顧城崇尚遠古,崇尚夢幻。他來信說:我在這裡找到了我的夢——在渤海灣、在淮河畔、在泥巴捏的村落裡,做的許多許多夢,現在再次呈現;不過,要比當年的夢更美妙、更綺麗……
顧城從誕生到如今,一直在尋覓那遠古的夢境。他多次對我說:「爸爸,我最神往的地方,就是你年輕時去過的西藏。我認為沒有一個夢境,是睡在現代化的摩天樓裡,它總是隱藏在雲深霧濃處,冰山雪嶺中。越高的地方越接近天國。」是的,我想是的,總有一天我會和我兒子同去攀登那最瑰麗的世界屋脊的……這裡看出的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充盈的愛和得意。有意思的是,明顯的痕跡——歲月和時代留下的,在一個老詩人的敘述中呈現得清晰,只要看那句「他特別鄙棄、特別憎惡的是西方最現代化的花.花.世.界。那些紅燈區、夜總會、霓虹閃爍的地方,顧城都遠遠回避。他寄回家的一些照片,都是講學的課堂、森林公園、馬.克.思.墓……」就知道了。
有時侯,愛也是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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