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

作者:謝燁


(我和顧城)

   

  生活,很早就開始了,我們各自的生活。我們好象只是在河的兩岸玩耍,為了有一天能在橋上相遇,交換各自的知了殼和秘密。我們站在橋上往下看著。看兩岸過去的風景,看時光流逝。
   

  金晃晃的屋頂在晨光中升起,夏天的草發出一種香氣,夏天折斷的草杆落到地上。這時,那個短頭髮的傻子來了,她穿著黑顏色的髒衣服去敲各家的門。她大聲說:「大哥,醒了嗎?天亮了,咱們上山捉鳥去。」醒了的人憤怒極了,呵斥她,用鍋鏟趕她。她這麼愣了愣,又去敲別家的門。
  那是我童年的早晨,在北方,承德,我的早晨。
   

  太陽出來了,光照耀著土地和山中的小塔,照著那個暮氣沉沉的小男孩。他裝出大人樣子,也斜著世界。他的窗子上停著一隻綠知了。
  在這個早晨的那邊,在夜裡,他曾久久地跟著一群大孩子跑到有村的野地去。站在離他們較遠的地方,看他們打亮手電聚在一起有些爭執,然後往前移動著,這時候,他才慢慢走過去在他們掏過的知了的地方又掏了一掏,同時他那麼害怕漆黑的樹影裡想像的蛇蟲。
  現在,知了就在他窗子上,那麼大膽。它趴在自己蛻下的殼邊上,身上的顏色開始由淡黃變成棕綠繼而又換為群青。軟弱的腿,堅硬起來,它開始向上爬動,用小汽泡似的眼睛四下看看。它不知道那個膽小的男孩就叫顧城。
   

  我們在一起生活,他很坦然,覺得一切都理應如此。有時候他還很委屈地告訴別人:「費了好大勁呢!」
  我很高興,又似乎想悄悄地遮掩點什麼。
   

  八月八日,夏天的上海正熱呢,我們帶了戶口本,一起去登記結婚。他穿著我買的那套白色衣服,覺得自己走在街上挺惹眼,好象誰都發現他正要去結婚。
  我呢,真想悄悄地走過政府大樓,誰也不驚動。是哪個大門口?我不知道,我不想問別人,只想一直走下去。
  也許走過了,也許還沒到。我在一個路口張望了一下,他有點懷疑:「你不是認識嗎?怎麼還沒到?」我覺得今天真好,路也好,走不到才更好呢!
  終於發現了一個大門,我們走進去。從花圃中站起來一個人問:「找誰?」
  「這是法院嗎?」顧城說。
  「是呀。」
  「請問登記……」
  「哦,法院不管登記,管離婚。登記的地方離這兒還有兩站路呢。」他往後指了指。
  我們沒笑,我們往回走。他走得有點快,像是逃跑。我拉住他,我們都有點緊張。又是一個大門口。紅牌上寫著:結婚登記在四樓。
  真的有四樓嗎?我們走進彩色玻璃的小木樓梯,地板咯噔、咯噔響著,聲音好聽。
   

  我們有家了。屋子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個桌子。破竹筒的屋粱吱吱作響,窗戶相對很大,足足占去了半面牆。窗外過道還不到一米寬,在那有我們種下的爬牆虎,它們艱難地生長著。我們把桌子放在窗口,那兒最亮。他坐在窗外,我坐在屋裡。早晨,我們圍著桌子開始吃第一頓早飯。
  我們都高興,可以這麼近的看見自己,看見一切。有五年了,我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那次在火車上,我們就坐得這麼近,甚至更近些,周圍的人都累了,睡去,東倒西歪。只有我們好好坐著。我們不想睡,好象是醒著作夢,我們說了什麼?小時候,我們都在北海公園玩過,一個在湖這邊,一個在湖那邊,都看過三屆運動會,一個在看臺這邊,一個在看臺那邊。我們有許多時刻可以相遇,然而,這是最好的時刻。
   

  秋天來了,秋天帶著它的大月亮來了。一個忙乎乎的蟲子從卷菜裡爬出來,被我捉住了。我拉開它薄薄的淺色翅膀,想起了童年的遊戲,想起了我北方和南方的小朋友。
  「你知道這叫什麼?」我問顧城。
  「螻蛄,屬直翅目螻蛄科,國內有三種。這種可能是中華螻蛄,它會用前邊的兩個挖掘足挖洞,很厲害,你不怕?」
  「嗯!那會兒,我跟他們晚上在廣場的路燈底下等著,螻蛄和蝙蝠一起亂飛。蝙蝠飛大圈,它們圍著燈飛小圈,還嘰嘰尖叫,不時就落到地上來了。他們教我這樣走過去,然後捏住這裡,咬不著。翅膀很好看,好象也不死?」
  「怎麼不死?我養過,和大步行蟲一起。半夜它們尖叫,我起來一看,好,每個螻蛄身上都騎著一個步行蟲,用大嘴咬它們後頸。螻蛄的腦袋都歪了,還在飛跑,小眼睛還在亂看,須須還在亂搖。我想救出它們,可綠瓶子像深海一樣,沒辦法,關了燈。早上它們都死了。」
  我聽了,對手中的螻蛄也同情起來,好象它們是被納粹殺剩下來的猶太人似的。我稍稍一鬆手,它撞到一塊磚上,翻了一個身,用後腿搬著身子溜到爬牆虎的影子裡去了。
  他開始講他熱愛的昆蟲,又講他最初的信仰法布爾的《昆蟲記》。蟋蟀在四下叫著:「天鵝飛翔于銀河之間,下邊,圍繞我們的,有昆蟲的音樂,時起時息。微小的生命,訴說它的快樂,使我忘記了星辰的美景。」
   

  結婚了,親友長輩都來告誡我們,尤其是他:結婚就是大人了,再不能像小孩那樣!我們都挺鄭重地點點頭。生活開始了,多嚴重,他真的嚴肅了好幾天,作出一副當家的樣子:提出設想,列出開支計劃,發出憂慮,等等。可不到兩個星期,他就忘了,現出了本象。坐在屋頂上看書或想躲到床下去。他的怪念頭多極了,一晃就能掉出一個。
  一天,我從外面買了些豌豆,我想他決計不會稀罕剝什麼豌豆的。我告訴他之後,就放在一邊了,想過會兒再剝,可他卻挺高興地把豌豆倒在門口報紙上剝起來。我還看見他挑出一些老的來,再抓把嫩的放在一邊那樣一撒,然後就飛快地剝起來。
  「你幹別的吧,豆我一會兒剝。」你猜他說什麼?
  「這打得正激烈呢,那邊綠師團開過來了,這邊黃的是好人,好人總少,死的也少。」然後,又講起他複雜而天經地意的作戰方案來。如何打擊核桃的裝甲部隊,活捉開摩托車的花生米,天訥!一場伏擊戰要打好多時辰呢。
  他忙極了,因為一直當統帥,而且要當敵我雙方的統帥。簡直沒法想像他有多大氣魄,報紙一張張鋪在地上,戰場在不斷擴大。
  有的時候他單槍匹馬,他曾告訴我在颳風的時候躲在牆角襲擊一陣最大的白毛風,高舉幹樹枝砍殺不已,怎麼去追潰敗的落葉……不過他最愛幹的事還是當統帥。統帥那些花生米、棋子和小菜豆。就象小時候在被子的山嶺、床單的深谷裡擺滿《三國演義》的營帳。
  我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搖縫紉機,自己做個高高的花布帽戴在頭上。我吃了一驚,倒挺好看,脫口叫了聲:「可罕!」
  「你老是『少數民族』,你當可罕吧。」
  他很喜歡這個名字,走來走去。
  他不再孤獨,他有了兩個名字。
   

  說是可罕,有時也可氣。他公然發號施令起來,嚴禁排隊買菜,嚴禁浪費時間,不許炒菜,不許飯菜分開做,要節約火,實行一鍋制,吃一天。還說吃東西是人受物質奴役的一種現象,問哪那首詩,歌頌了紅燒肉。
  他越說越覺得有理,就把米麵、三個土豆、一整棵菜花放進鍋裡煮。還挑釁地看著我,我不理他。我從他姐姐那知道他喜歡跟自己過不去。讀馬列的時候就不吃飯,自己吃了兩年餅乾,瘦了好多斤,現在又找上我了。不理他,是想讓他自己沒意思,誰知他更得意了:更公然地跑到我母親那兒去做他自己命名的,類似飼料的那種「波瀾壯闊可罕湯」。我弟弟不得不在禮貌允許的範圍內,拒絕吃他的「可罕湯」。表妹一見他來,就搶著做飯,好把他排擠在一邊,這使他輸出「可罕湯」的計劃慘遭失敗。
  我也學會了跟蹤追擊,我給他編了句歌謠:
  可罕城裡可罕多,
  有個可罕耍大鍋。
   

  他叫我雷米了,挺好聽的。我願意。他說南太平洋有一個部落,結婚後就得換名字標誌著再生。換就換吧,我哪知道他的意思呢。
  「別浪費時間。」他又開始造輿論了。
  「別浪費時間?」天哪,我每天上班、加班、學習……哪還有可以用來「浪費」的時間?這話分明是對我的威協,不能理他。
  我每天一到點就拿起算盤,一到點就走近課堂,工作需要我把每一個開始都作為新的起點。現在,領導們對我的入學考試和正在參加的各種學習都很滿意。我能不更加努力嗎?
  「你怎麼休息天還老往學校跑?」他很奇怪。
  「快考試了。」
  「考試?跑學校幹嘛?」
  「有老師輔導。」
  「你沒看過《先知》嗎: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進入他的智慧之堂,卻引導你到自己心靈的門口。」
  見鬼極了。
  他發怒了,決定採用人盯人的賴皮戰術,要和我一起去學校。我怎麼可能帶他去學校?
  我走出門,他真的在我旁邊。
  「你還沒吃飯呢。」我問他吃不吃包子,他說:「吃。」就給他買了兩個。天山公園到了,他還不回家,我真生氣了,拐進公園再不和他說一句話。
  他也不說話,很神氣的樣子看著草地上的小孩。我快走了幾步進了湖邊涼亭。這兒有流水聲。嗨,反正今天去不成了,不去想什麼課堂,不去想該去幹的事,聽聽這裡聲音倒也挺好。
  水聲在身邊響著,在腳下響著,最後,好象在頭上響起來。我靠著亭子,有點困,很困,他也走過來坐在邊上。我都知道,可不能理他。
  「這兒有風。」他說。邊上還有老太太在曬太陽呢,我想。不理他。
  水聲小了,不知什麼時候我咳嗽了幾聲,才又聽清楚了一些。他最受不了我不理他了,也許因為我很快就睡著了,才沒發脾氣,也靠在柱子上沒完沒了坐著。
  下午,我醒了,想起剛才的不快來又要不吭氣,可是嗓子直癢,咳嗽,止都止不住。他看看我,先一樂又往邊上亂看。回家吧,已經是「反正」了,還要吃晚飯,不能在這兒呆上一整天呀。可能我們都這麼想,就回家了。
  他積極極了,因為勝利回家就告訴我:他批准我炒一回雞蛋了。
  我炒雞蛋還不理他,他忽然唱起什麼「雷米」歌來:

  雷米的腦袋像鐘錶,
  雷米的耳朵上發條,
  雷米的眼睛沒對好,
  九點半指的的是眉毛……
  要跟雷米過到老。
  我氣得想哭,卻咳嗽得笑起來了。
   
十一

  從七歲起,他就開始籌劃連綿不絕的「冶金」計劃了。當人們開始做飯的時候,他就趕緊把一隻泥巴做的小坩鍋伸到飯鍋底下,然後宣佈:他要開始「冶金」了。
  他的「冶金」事業經常和烹技發生衝突。到該燜飯用小火時,他泥巴坩鍋裡的東西幾乎才開始溶化。他決不許人們把火關小,盡心在一邊守著。糊了的飯香和那只小坩鍋裡冒出的煙混在一起,使他媽媽惱火極了,說他:「有什麼出息。」
  結婚以後,他的「出息」也沒大起來。一有空閒就坐在那兒發愣,半天才看見別人正盯著他看。於是,就沖著瞪他的眼睛賣起好來。
  「你要鑄一個錫腳丫嗎?」他對我說,「錫的熔點不到二百度,我的『布林』頭像就是用錫鑄的,不太難,只要做個肥皂模子就行了。要不就光做個腳丫,你用腳在沙模上踩一下,然後灌上錫也行。你要嗎?」
  「我幹嘛做錫腳丫?那算個什麼玩藝?」他朝你大睜著眼睛,其實根本不知道在看什麼。他還在看他想像的爐火呢。
  他非常喜歡火,淡藍色和紅色的火,幾乎伴隨他度過了整個少年時代。火中有一種東西召喚他,好象一切觸及了火,就會忽然變得奇異起來,變成灰燼,或者泡沫。他最喜歡看溶化的金屬慢慢地冷卻,顯示出那種新生的光澤。
   
十二

  有時候,我覺得他這類想法要是就這麼想想倒也罷了,可是他還真的要做。
  家裡有一個小銅碗,精美的花紋粘上了焊錫。他站在書店裡翻了不少化學書,也沒找到除去它們的辦法。
  他開始和我討論:「你說,兩種熔點不一樣的金屬一起加熱,是不是熔點低的先化?」這天吃飯的時候他問我。
  「理論上講是這樣,我想。」
  「那麼銅化後,可以想法把溶化了的焊錫從紋飾上擦去,用什麼?」
  「棉花。」我說。
  「當然不行,石棉。就是溫度不好把握。」
  他越說越來勁,我沒管他。沒想到後來他真的幹起來了。
  我買米回來,看見他坐在窗臺上,戴著墨鏡,萬分認真地舉著塊沉重的大玻璃。
  「你在幹嘛?」
  「我找人借了塊電視放大鏡,來聚陽光加溫,溶化焊錫。」
  「行嗎?」我想看看。
  「別看,要晃壞眼睛。」
  他還真想著別人,我進屋去給他準備涼開水。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才滿頭大汗地放下工具,「成功了!」
  我等他快喝完水的時候才發現,銅碗上清清楚楚燒了個透明窟窿。
   
十三

  燒壞銅碗不久,他又開始想另一件事了。他要在牆角砌出一個灶來,把垃圾和廢紙全給燒掉,永遠不倒垃圾!
  「我想在這,砌這麼高,上邊放煤或柴、紙,下邊裝灰。這邊烤垃圾,乾燥後就轉入爐內燃燒。沒有那麼多磚,可以用毛蚶殼代替。行吧?再豎一個一丈高的煙囪。」
  我沒法辦,只好買了許多毛蚶來吃,又給他剪了頭髮。把頭髮和在泥裡,再把墊床的幾塊磚撤下來堆在一邊。他用菜刀代替瓦刀,不斷揮舞著,很像那麼回事,還在牆角量好垂直線、水平線。讓我給他上泥,工藝嚴格。幹了半天他才說:他不僅想燒垃圾,擴大能源,還想鑄一把青銅古劍。他的爐子綜合了坩鍋爐、反射爐、沸騰爐的技術。
  他又開始來勁了,「啪」的一聲把當瓦刀的菜刀砍在手上。他忘了這是菜刀了,中指的指甲被切去一半。我又有事幹了,我把早準備好的雲南白藥給他抹上,繼續和泥。他在一邊嘟嘟喃喃,怎麼也找不出一點責備別人的理由。
  十四
  我不時地責備他,其實我很高興。每天都有奇怪的事情發生。每天都不一樣,每天都是新的,我們好象拉著手,一直跑回了童年的山上,在那看我們生活的城市。那個擁擠攘攘,有門牌,有站牌,有各種價值和機器的城市原來這麼簡單,比樹葉簡單多了。我們終於離開了那個大人信以為真的神話,在山上奔跑。我們是快樂的,當我們把石子放在水裡,現出瑪瑙的花紋,我們是快樂的;當我們把煤投到火裡,現出金子的光輝,我崐們是快樂的;當我們認識了魚和鳥,到水中和空氣中去,我們是快樂的……我們快樂的奧秘是因為有一枚神奇的愛的寶石,當我們轉動它的時候,所有麵包中,光中,羊角中和樹中的精靈就跑出來和我們遊戲。我們有許多遊戲,但我要說我們最美的遊戲是把世界變成寶石。
   
十五

  當然,還有冬天。
  冬天,太陽不那麼亮了,雪很白。我們回到小屋子裡,雪很白,很冷。因為窗戶太大,我們不得不放下窗簾,老躺在床上。那時候,我們不喜歡天亮,不喜歡起床了,燈光中放著童年的禮物。外邊,爬牆虎的葉子正在一片一片飄落。也許有兩片葉子會同樣落下,那還將是快樂,是我們最後的遊戲。

  很多人都注意謝燁的這最後的一句話,認為是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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