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與謝燁的情書

    顧城與謝燁的婚戀悲劇曾令世人為之震驚。時光流轉,當年發生在澳洲的血腥一幕已經被人們淡忘。而今拂去歲月的風塵,重新撿起發黃的紙簍,去重溫顧城與謝燁的愛情故事,我們可以發現,在這些書信中,早已埋下了兩人日後悲劇的種子。

我不怕世界,可是怕你
顧城致謝燁
1

小燁:

那是件多麼偶然的事。我剛走出屋子,風就把門關上了。門是撞鎖,我沒帶鑰匙進不去。我忽然生起氣來,對整個上海人都憤怒。我去找父親對他說:「我要走,馬上就走,回北京。」父親氣也不小,說:「你走吧。」

買票的時候,我並沒有看見你,按理說我們應該離得很近,因為我們的座位緊挨著。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看見你了嗎?我和別人說話,好像在回避一個空間、一片清涼的樹。到南京站時,別人占了你的座位,你沒有說話,就站在我身邊。我忽然變得奇怪起來,也許是想站起來,但站了站卻又坐下了。 我開始感到你、你頸後飄動的細微的頭髮。我拿出畫畫的筆,畫了老人和孩子、一對夫婦、坐在我對面滿臉晦氣的化工廠青年。我畫了你身邊每一個人,但卻沒有畫你。我覺得你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無法停留。你對人笑,說上海話,我感到你身邊的人全是你的親人,你的妹妹、你的姥姥或者哥哥,我弄不清楚。

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邊沒有睡,我們是怎麼開始談話的,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話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地像是幻夢的魚群,鼻線和嘴角都有一種金屬的光輝。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給你念起詩來,又說起電影,又說起遙遠的小時候的事情。你看著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音。我完全忘記了剛剛幾個小時之前我們還是陌生的,甚至連一個禮貌的招呼都不能打。現在卻能聽著你的聲音,穿過薄薄的世界走進你的聲音、你的目光……走著卻又不斷回到此刻,我還在看你頸後最淡的頭髮。

火車走著,進入早晨,太陽在海河上明晃晃升起來。我好像驚醒了,我站著,我知道此刻正在失去,再過一會兒你將成為永生的幻覺。你還在笑,我對你憤怒起來,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你生活著、生長著比我更真實。我掏出紙片寫下我的住址。車到站了你慢慢收拾行李,人向兩邊走去,我把地址給你就下了火車。

顧 城

1979年7月

2

小燁:

我手一觸到你的信就失去了控制,我被溫暖的霧包圍,世界像大教堂一樣在遠處發出回音。你漂浮著,有些近了……

我醒來的時候,充滿憎恨,對自己的憎恨,恨自己小小的可憐的軀殼,它被吸在地上,被牢牢地粘在蜘蛛網上,掙扎。現實不管你怎樣憎恨,都挨著你、吸著你,使你離夢想有千里之遙。

顧 城

3

小燁:

你把我想得很好,這使我很高興,也很緊張,因為我畢竟是個渺小的人。

我想做一個好人,甚至還想有價值,這兩者是統一的。我說的價值首先是內心的價值。小時候我這麼寫過:「向著光明走去,擦洗著自己的靈魂,用決心和毅力,拋去身後的暗影。」「負載著罪惡活著比死亡更可怕。」在痛苦、疑惑、內疚面前,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內疚。由於自身的叛變行為,你看不起自己,不管你在塵世獲得什麼,這種蔑視都要伴隨你終生。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種快樂,那就是問心無愧的快樂、做一個好人的快樂。做一個藝術家,他要受到處罰,因為他要穿過現實的罪惡,把這種信念帶給人世,他要告訴人們在那個河岸上(就是你說的被晨光照亮的河岸)有這種快樂,這裡沒有、商店裡沒有、彩車裡沒有、高高的檢閱臺上也沒有。他做了一個輕微的手勢,他獲得了價值,他也為此受到懲罰。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麼,但我知道我要做,在我失敗的時候,在世界的門都對我「砰、砰」關上的時候,你還會把你的手給我嗎?

我不怕世界,可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製力一點都沒用。阿喀琉斯是希臘神話中的英雄,他不會受傷,因為生下來時,被母親握住腳在冥河中浸過。他不會受傷,但被母親握過的腳跟卻是他惟一的致命之處。

顧 城

我曾想過用手遮住你的眼睛
謝燁致顧城

1

顧城:

你是個怪人,照我爸爸的說法也許是個騙子。你把地址塞在我手裡,樣子禮貌又滿含怒氣。為了能去找你,我想了好多理由。我沿著長長的長著白楊樹的道路走,輕輕敲了你的門。開門的是你母親,她好像已經知道了我,就那麼很注意地看我。你走出來,好像還沒睡醒,黑鋼筆直接放在口袋裡。你不該同我談哲學,因為衣服上的墨蹟惹人發笑,我想提醒你,又發現別的口袋同樣有許多墨水的顏色,才知道這是你的習慣。我給你留下地址,還挺傻地告訴了你我走的日子。離開那天你去送我,我們什麼都沒說,我們知道這是開始而不是告別。

「你會給我寫信麼?」你說。「會的。」「寫多少呢?」你用手比了比,那厚度至少等於兩部長篇小說。

小 燁

1979年7月

2

顧城:

今天我覺得精神特別好,現在可以告訴你,我病了,發高燒昏昏沉沉好幾天,今天我真的覺得我已經好了。

這幾天我躺在床上,天天看或者說是聽你的信,也許我真從你那兒帶走了靈魂,它不時聚成你的樣子,把你的詩送到我耳邊,我好像一個住在海邊的姑娘,聽小石子在海水中唱歌。

你的信讓我看見了將來,多好,為什麼我不能和你一起看看將來呢?我感到雲從松樹上升起來,你一步步上臺階,你就走在我身邊,我相信,這是命運。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而命運是漫長的。

這會兒,起風了,風吹起我的頭髮,好像把我的靈魂也吹得飛升起來,我太高興了,真累……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像兄長那樣站在我面前。你禮貌地帶著我走路,給我講安徒生、法布爾的故事,講路邊的草怎麼結出果子,瓢蟲有多少斑點,你神氣地走在路上,好像整個北方都有屬￿你。也許,你還要回到你少年時放豬的地方,走被雨水沖壞的路,白石頭美麗地顯示出來,你的目光注視著它,穿過巨大的天空,向東方伸去。苦鹹的淚灑遍荒涼的土地,到處是白濛濛的,就像雪、像冬天,你就在這上面走,越來越遠,你還是相信有一個河岸,那裡的土地被晨光照亮,曲曲折折的。有許多鳥、許多大雁在那兒棲息,它們把頭放在翅膀下面睡覺。你是屬￿它們的,你會飛,眼睛裡映著我和世界。而我只能躺著,躺在熱砂子上生病。

真不想讓你走得太遠,我曾想過用手遮住你的眼睛,現在不了,真的那麼做,會使我不得安寧的。

沒人說你是壞人,火車開來開去上邊裝滿了人,有好有壞,你都不是,你是一種個別的人。

小 燁

1979年8月

3

顧城:

你說的是挺好的事:跟著,跟車子、跟人、跟奇怪的聲音、冰糖葫蘆、賣豆腐的,什麼都跟,到冬天下大雪就出去跟腳印,挺害怕也挺高興。我跟過一種帶花的腳印,一溜兒輕輕轉彎,繞過荊棘到山上去了,我總和別人爭論那是什麼,是黃鼠狼,還是狐狸,當然不是院裡明嬸家的老黑貓。最好是一種比較可怕的東西--鬼裝的或者索性是老灰狼站起來了。

你跟著我當然不壞,可你知道我在跟什麼呢?

小 燁

197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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