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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的臉難看地變幻著顏色。娘吼,成貴,你敢推老宅,娘就死在你面前!

  人們湧上來附和著,老嬸子說的對,不能推房子!

  娘指桑駡槐地說,如今的人啊,只顧自己門前那點事兒,你爹他拚老命換來的地,都讓人糟光啦!祠堂都叫人推了,也沒人記著他啦……

  呂淑紅明白了,捅韓成貴一下。韓成貴的臉劇烈地抽動著,低聲說,娘,俺記著爹,村上人也都記著爹的恩德哩!是不是?

  狗剩擠進來說,老嬸子,韓大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將俺家房子鏟嘍,也不能動韓大伯的祠堂!

  幾個人嚷叫,對,不能動祠堂!沒良心的東西,你們的良心頂不上一截狗雜碎兒!

  人們狂躁地嚷著,仿佛整個世界的末日到了。呂淑紅看見韓成貴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她知道韓成貴沒了章程。成貴娘的話幫了那些人,他們哪裡是敬重成貴爹,完完全全是打這個幌子賴著不拆。韓成貴擠到呂淑紅跟前跺了跺腳,歎道,俺娘好糊塗哇!淑紅,俺把她帶走,不然就僵在這兒啦!呂淑紅搖頭說,別逼出啥事兒來!別硬來。韓成貴瞅見娘在眾人簇擁下很動情,臉頰紅紅的。她忽然用雙手捂住臉,慢慢蜷下身子,喉嚨裡擠出一陣傷心的嗚咽,成貴,成貴……韓成貴撲上去,緊緊抱住娘,雙腿幾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娘流淚的臉上忽然有了笑意,娘喃喃地,成貴,你都瞅見啦?是娘錯怪了鄉親們,鄉親們沒忘記你爹,沒忘哩!萬支書擠過來說,老嬸子,村裡選塊地,再給成貴爹建個祠堂!娘挺直了身子,搖搖手,不用,那多浪費地,那老東西知道了,在陰曹地府也會打俺臉哩!鄉親們心裡還有他,就夠啦!成貴,拆吧,娘不是糊塗人!

  人們傻眼了。韓成貴的眼淚刷地流下來,跪在娘腳下,喊了聲,娘!娘心裡一酸,一把扯起韓成貴,罵,傻兒子,你這是幹啥哩?膝頭這麼軟,還咋在人前混事?韓成貴喜興地揉揉眼窩,站起來。娘又說,娘買了一捆雷子炮,拆房時都興放幾聲,祛邪,安魂。韓成貴點頭跟娘從門樓後邊抱來雷子炮。娘見鄉親們愣著,就嚷,都拿啊,回到老宅放幾聲。人們不動,一片人腦袋像許多燈盞一樣晃晃悠悠地懸在那兒。韓成貴點燃幾根香火,叩拜地神,拿香火點燃撚子。草紙卷成的火藥撚子吱吱響著炸著火星子,一閉眼,天空就炸出一聲痛快淋漓的爆響。緊接著,就有爆竹紙悄悠悠飄落下來,落在人們的腦袋和肩頭。韓成貴一揮手,推土機就將門樓、老屋和祠堂推倒了……

  不多時,老街上空便有一聲接一聲的爆竹響,像撼天雷滾得遠遠的。

  大腳爺在暮色裡與殘破的老街遙遙相對。老人是站在山坡上望著小村的。他站在牛蹄踏不到的地方,腳下長滿綠苔。他從不走進老街,但他目睹了清理空心村的全過程。他聽孫女呂淑紅說起空心村,但他想像不出清理之後的土壤是什麼樣子。是肥田?是沃土?抑或是一片不毛之地?從山坡望去,窄窄的小村沒有多少綠色,人們活得多麼擁擠呵。他住在山上的小草屋裡,老牛陪著他,他不願下山。山下的情形愈來愈令他傷心失望。呂淑梅上山送飯來的時候,跟老人講一些村裡的新鮮事兒。大腳爺沉著臉不吭聲。淑梅盼著能在太陽光裡看到爺爺的笑容。然而沒有。大腳爺的臉蒙了煙塵抹了石粉,再也不見昔日的光亮。他每天吃不進多少糧食,有散白酒,有煙,就能挺一陣子了。老伴沒了,成貴爹一死,大腳爺就懶得在村裡呆下去了。人越發古怪,儘管不打不鬧,村人也把老人看成瘋子,至少是呆子。老人將土山上的泥土背上石山,背了一年又一年,土山被挖掉半個山頭,石山上也沒鋪出一塊像樣的地來。山洪下來,將他背上的泥土沖到山溝裡,堆成一座新的土山。大腳爺不氣不惱,不急不躁地背著。望著山腳下的土包,他將手裡的鐵鏟拍得叮噹作響,咧著嘴巴古怪地笑著,瞧哇,那土包兒就是俺的墳!他說這話的時候,只有老牛聽著。瘟頭瘟腦的老牛噴著響鼻,目光閃來閃去。

  韓成貴和呂淑梅登上大腳爺的山頭,是在清理空心村的第九天。韓成貴眼瞅著老街就要變良田了,就找呂淑紅和萬支書,他要求承包街心的這塊地。呂淑紅是丫環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萬支書說研究研究。韓成貴心裡窩著一股氣。開發區那塊地不能看長,這季糧食能從虎口搶回來就算念佛了。苦日子活在盼望裡,韓成貴的企盼被逼上梁山了。他叫呂淑梅給他帶路,到大腳爺那裡考察考察,他真想開出一塊能打糧食的耕地。遠遠地,他就看見大腳爺枯瘦的身影了。老人將兩隻耳筐搭在牛背上,將土扣在石縫裡。山上沒有幾棵樹,他能望見浮土騰起的白煙。陽光將大腳爺的背影拉長,斜斜地投射在褐色山石上。老人和牛的背影同起伏的山的輪廓鑄在一起。

  呂淑梅喊,爺爺——

  韓成貴喊,大腳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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