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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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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淑紅和姐姐呂淑梅趕到,幾乎認不出韓成貴來了。韓成貴坐直了身子,憨憨地咧嘴。她們看到他的花臉,也發現他腫大了的雙腮。沒等呂淑紅張嘴,韓成貴就跟她們訴了委屈。呂淑紅格格笑著,只是呂淑梅默默無語。呂淑梅扭臉看荒地,那雙好看的細眼睛無著無落地尋著什麼,很沉地歎了口氣。她與韓成貴才是天生一對,他們從小在野地裡打豬草,說到一起笑到一塊。成貴二十歲那年,大腳爺跟成貴爹提親,成貴爹欣欣答應,這叫愛好結親呵。淑梅與成貴口頭訂親,後來出現的變故純屬偶然。韓家莊鄰村是馬台莊,馬台莊與韓家莊自古以來有山頭土地之爭。為了村西一座荒山和一片坡地,村支書帶德高望重的成貴爹去找馬台莊老支書陳老祥,陳老祥與成貴爹很投脾氣,經常到成貴家喝酒,喜歡上英俊憨厚的韓成貴,主動提出將自己三女兒陳金月嫁給韓成貴。成貴爹遲疑一下,陳老祥以荒山和坡地相威脅,逼成貴爹就犯。成貴爹見陳老祥將水靈俊氣的陳金月領上門,就去跟大腳爺商量。大腳爺含著老淚說,那就依了陳老祥吧!咱韓家莊本來就人多地少,一樁親事能換回那座山和幾百畝坡地,值啊!只是委屈孩子們啦!後來韓成貴不願意,被爹狠狠訓了幾天。爹還帶成貴到山上地裡走了走。韓成貴與陳金月成親的那天晚上,韓成貴被呂淑紅叫到村外罵了一頓。呂淑紅罵他是沒骨頭的貨,頂不住一片天。韓成貴蹲在老樹根下流淚,說對不起淑梅。呂淑梅昂著腦袋說,你沒有對不住俺,俺壓根兒就沒把你放在眼裡,俺有對象了。後來韓成貴知道呂淑梅嫁給了本村的馬六子。馬六子鬼頭嘴巧,婚後賭錢偷盜,被公安局抓去蹲了大獄。呂淑梅跟馬六子離了婚,將小女兒帶到娘家。韓成貴的夢裡時常出現呂淑梅。她不像金月嬌模嬌樣,卻是勤勞溫順的女人。此時,韓成貴的心是破碎的,他撐地的大掌在濕地上揉著,將一顆破碎的心全揉進地裡去。他發現呂淑梅盯著他,盯得他怪不好意思,臉紅紅的搔了搔頭。呂淑紅將地上的韓成貴拽了起來。韓成貴擼擼臉上的土問,你們咋到這兒來啦? 呂淑紅說,俺找你有事兒,俺姐找你也有事兒。 韓成貴心裡很美氣,嘴上卻說,找俺有事兒?你們姐倆找俺,說明俺不是個廢物? 呂淑紅笑道,是騾子是馬得拉出去遛遛。韓成貴,你死心踏地種田,俺回家跟俺姐一說,俺姐想把她山坡那點地,讓給你種! 韓成貴蠕動一下嘴角,想笑出威武不屈來,但只笑出一些苦意,說,淑梅,你這麼信得過俺,俺說啥得弄出個樣兒來!別的你別管,就等收糧食吧。啊,以後你幹啥呢? 呂淑梅有一些笑意鋪在臉上,說,俺有別的活了,淑紅讓俺到鄉敬老院…… 韓成貴急切地問,去敬老院伺候那些老頭老太太?俺說淑紅啊,你真狠心,你姐是那種伺候人的人嗎? 呂淑紅說,你不讓俺姐伺候人,她咋辦?那裡認識人多,說不定能找個稱心的人家。 韓成貴不吭聲了,扭皺著臉。 呂淑紅翻他一眼說,成貴哥,其實,你跟俺姐才是天撮地合的一對兒。瞧你跟金月嫂子,打打鬧鬧的,實在過不下去,就乾脆離了,你和俺姐…… 呂淑梅紅著臉,點點滴滴看他一眼。 呂淑紅說,不晚,日子還長呢。 呂淑梅訥訥道,淑紅,別……哪有勸人離婚的? 呂淑紅瞟著他,鼻子哼了一聲,成貴呀成貴,這個機會你還抓不住,往後就沒人管你的事兒啦! 韓成貴嘟囔,哪有這麼容易啊!世上沒有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事…… 呂淑紅說,不提這事兒啦。成貴,鄉長和萬支書都同意你當咱村土地員。清理空心村的事你得跟俺張羅…… 韓成貴問,啥時動手? 這幾天啦,先做思想工作。呂淑紅說。 容俺幾天,讓俺把地種上。韓成貴說。 如果不是鄉親們幫忙,韓成貴是不能在三五天內將這片地深翻播種的。他將這塊地分成三塊:晚玉米、棉花和晚穀子。撒種的時候,妻子陳金月帶著孩子去了城裡,呂淑梅始終陪著,每到中午時就送來熱騰騰的飯菜。韓成貴發現淑梅將飯菜放下之後,又獨自去了山上。她又將另一盒飯菜送到背土造田的大腳爺那裡。韓成貴想像大腳爺的樣子,對淑梅說,等種完地,他要到山上看望大腳爺。他目送著淑梅的身影遠去,溶入蒼茫的大山裡,覺得這裡闊大深遠,藏著無窮奧秘。做活的鄉親們從他亮亮的眼神裡看出點什麼,他們說一些葷笑話,說得他渾身上下都來精神。笑畢,鄉親們不由為韓成貴捏著一把汗。人們壓低聲音問,成貴,能收嗎?韓國老闆不會跟你玩鬼把戲吧?韓成貴淡淡一笑,說把心放肚裡吧,這是咱的地盤兒。他嘴上這樣說,想起酒桌上喝血酒的情景,仍然感到一陣揪心。他想,有時候人在受欺侮時要忍著,有時候就該他媽硬氣一回。世界就是這樣,種即收,收即種,無所謂失得。也許,這就夠了。他敞開衣襟,神神氣氣地站在地壟裡,看到昔日的荒園變得熱鬧而奢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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