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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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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完公糧就快入冬了。受冷氣流的影響,一夜之間落了場大雪,原野便裹上了冬裝,雪後的第一個上午,楊大疙瘩與村人一起聚到村委會門前開會。賈鄉長來時,檢查一下重新承包土地的事,又宣佈九月給兆田村長當助理。沒明說也是幹村長的事。楊大疙瘩沒有怎樣高興,他發現兒子楊雙根沉著臉。這個小家庭各有各的心事。楊大疙瘩知道九月的升遷並不能使楊家留住土地,甚至還會更少。他知道九月和兆田村長操持開荒,但這也是遠水不解近渴的。春天訂下的大棚塑料,已經送貨上門。

  楊大疙瘩只留下極少部分,然後就說盡好話將人家央告走了。隨後他就走到田野上去了。雪停之後,天空仍然很晦暗,他沒法說清楚這個初冬,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來。他們議論著哪塊地好哪塊地壞,腦裡卻是想像來年秋收的景象了。人們沒有發現一個老人久久徘徊在原野,當風哭泣。似乎土地上發生的事在老人的臉上都顯露出來。在那天的鄉政府表彰會上,政府依然獎給楊大疙瘩售糧大王的錦旗,楊大疙瘩沒有去開會,錦旗是九月領回來的。眼下這個家庭最活躍的就是九月了,與滿面春風的九月相比,楊雙根明顯地萎頓下去,整日唉聲歎氣像是丟了魂。楊大疙瘩猜想兒子的魂兒是丟在田野裡的。他們家裡供著菩薩,他和老伴兒面朝著龕裡的那個面孔慈祥的觀世音,緩緩跪下去,祈禱菩薩保佑他們的兒子。

  楊大疙瘩想到重新承包土地之後,將兒子的喜事辦了。這個家庭是該拿喜氣沖沖積了很久的晦氣了。分地的前兩天,楊大疙瘩將兆田村長和幾個村支委請到家裡吃飯喝酒。喝酒的時候,匣子播放一首歌,叫《九月九的酒》。楊大疙瘩說今兒的酒本該是九月九來喝的,只是收秋太忙啦。楊雙根心事很重地說,這九月九的酒也怕是假酒,這年月連眼淚都雞巴假了,何況這酒?兆田村長呵呵笑。九月邊端菜邊哼唱,思鄉的人兒漂流在外頭,走走走走走啊走……兆田村長罵,走馬燈似的上城,走來走去的,竟他媽都走回家來啦!原先請都請不來,眼下打都打不走啦,真有意思哩。然後苦笑著舉杯說,都回來也好哇,咱就喝了這杯九月九的酒!全桌人都笑了。

  喝完酒的傍晚,楊大疙瘩一下子病了兩天,發高燒。到重新承包土地那天,楊大疙瘩強撐著去田裡抓鬮兒。他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深刻地意識到,他硬硬朗朗出現的重要性。

  儘管是一個晴日,地上還殘存著積雪,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著。好多饑餓的麻雀在雪野裡覓食。西北風揚著晶瑩的雪粉,砸得楊大疙瘩總想閉眼睛。楊雙根默默地跟著父親。父子倆幾乎同時發現自己家承包過的土地慢慢膨脹,被凍酥,像棉團一樣蓬鬆地脹開。人們紅著眼盯著這些土地。沒有誰挨門吆喝,村人便很興奮地湧到田野裡來。楊大疙瘩覺得那氣氛像三中全會以後的大包乾兒。人們臉上的喜氣依然不減當年。與這氣氛格

  格不入的是楊大疙瘩垂頭喪氣的樣子。楊雙根開始為第二小組張羅抓鬮兒。他悄悄走到父親跟前說,爹,何必呢,高興點兒吧,這地誰種不是種呢?楊大疙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到兆田村長和九月都湊過來跟他打招呼,他的老臉才松活一些。他蹲在雪地裡,吧嗒吧嗒地吸煙。一群孩子在人群裡鑽來鑽去,拍著小手唱歌謠。楊大疙瘩幾乎不認識這些孩子,孩子們大多是城裡生的,模樣很洋氣。他們隨父母還鄉了,還拿城裡人眼光唱童謠,鄉巴佬看花轎,傻姑爺得不著……楊大疙瘩歪著腦袋瞅他們,莊稼佬不打腰,拿著雞巴當辣椒。楊大疙瘩感到被嘲弄了,扭頭臭口臭嘴地罵,婊子養的,不准你們糟改莊稼人!

  孩子們被老人的凶樣嚇跑了。已經鬧鬧嚷嚷地抓半天鬮兒了,兆田村長幾次喊楊大疙瘩過來抓鬮了。楊大疙瘩泥塑木雕似的不動,煙鍋早已熄了,可煙袋杆仍在嘴裡叼著。楊雙根走過來,有些焦急地說,爹快去抓鬮兒哇,不然好地就沒啦!楊大疙瘩還是沒理他。楊雙根說你不抓,俺可要下手啦。楊大疙瘩扭頭凶兒子,你別給俺抓,剩下啥是啥!楊雙根茫然地盯著父親。這時候,在城裡賣菜發了財的楊廣田笑悠悠地走過米說,老叔哇,俺抓著原來

  承包的那塊地了,真是天湊地巧的。這塊地幾年不荒,比先時還肥了,感謝老叔的料理呀!楊大疙瘩嗯嗯著點頭。楊廣田見楊大疙瘩繃著臉,就說俺在城裡學會了管理大棚菜技術,你老有用得著俺的就叫一聲。然後哼著歌子走了。楊大疙瘩心腔一熱。他覺得楊廣田還算有良心,還知道是俺將他的地養肥啦。是哩,幾年來他往地裡使了多少底糞呢,總算換回一句熱腸子話。

  西北風越刮越緊了。楊大疙瘩的老臉被凍得擠成一團。他看見九月了,九月舉著小牌嚷著村人的名字。她長大了,長成挑梁拿事的能人了。她的臉蛋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脖子上的紅圍巾被風一掀一掀,像一隻在田野裡撲楞著的大鳥。她支使得楊雙根幹這幹那,楊雙根只有使喚的分了。楊雙根瞅著父親的樣子很難受,也在自責,自責自已沒能把鐵橋賣成,沒有為楊家贏來土地。看來追橋錢也沒啥指望了。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一

  樣。他在尋找適當時機,將剩下那點噦嗦跟兆田村長辦了。楊大疙瘩不動聲色地瞅著村人來來往往,楊家剩下的承包地有結果了,有好有壞。楊大疙瘩聽著兒子數叨那些地。還有九月娘家的地,以及五奶奶的地,仍由楊大疙瘩承包。楊大疙瘩閉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幾塊地的方位和模樣,因為那裡還留著他和雙根的氣味兒,他的影子;仄了耳還能聽到他留在地裡的吆喝聲,儘管這些地少得可憐。

  過了一會兒,楊大疙瘩聽到人群裡有女人的哭泣聲。他被女人哭得渾身發緊。楊雙根告訴父親,說那是小木匠雲舟媳婦田鳳蘭在哭,她抓鬮抓到一塊很遠很差的地。楊大疙瘩問是不是被城裡人打瘸了的那個雲舟?楊雙根說是,還說她們很可憐的。爹,咱們幫幫她吧。楊大疙瘩嗨了一聲,蹶躂蹶躂地走去了。,他對田鳳蘭說,雲舟媳婦,莫哭鼻子啦,你那塊地咱兩家換過來。田鳳蘭立馬止住哭,這咋行,你家的地夠少的啦,俺咋好意思雪上加霜呢。楊大疙瘩瞅了一眼雙根說,你家是雙根那組的,要不雙根也得幫你種田。田鳳蘭淚流滿面了,喃喃地說,還是咱鄉下人情厚哩!俺代表雲舟給你老磕頭啦。說著就緩緩跪在雪地上了。

  人都散盡了,雪野被人群踩黑了。楊大疙瘩還獨自蹲在田野裡。只有幾隻覓食的麻雀陪著他。楊大疙瘩竟憶著很早的往事,解放後搞土改分田地時,他和父親分了地。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這茫茫一片都曾是楊家人勞作過的田野。從今天開始,或許到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昔日的景象了。就像沒生過娃的女人做不得娘一樣,他這售糧大王算是做到頭了。楊大疙瘩忽然覺得臉上燙燙的,一摸,才知道有淚水流下來。烈風撲打著楊大疙瘩昏花的眼睛。

  婚禮就要到了日子。楊雙根和九月婚禮的前一天,楊貴莊又落了一場大雪。一切都操辦好了,只欠這場瑞雪。這天早上,九強將那群陪嫁姐姐的鴿子引過來。門口的殘樹枝上落滿了白鴿子,分不清是鴿子還是雪。楊雙根被鴿子的啼囀叫醒了,一睜眼,發現九月一雙眼睛癡癡地看他。楊雙根笑問她不認識俺啦?九月將臉貼過來,很傷感地說,雙根,俺做了一夜噩夢,夢裡你背著行李外出打工去啦,一去就再也沒回來。楊雙根憨笑說,俺這雞巴組長有啥好,又窩囊,你見俺不回來就再找一家唄。

  九月緊緊地抱緊楊雙根,將自己的胸脯貼在楊雙根胸脯上,訥訥說,俺不能沒有你哩。楊雙根笑說,夢打心頭想;剛分了地,你自然夢著俺上城打工。九月的慌亂給楊雙根帶來桃紅色的遐想。他趴到九月的身上去,九月這一次漸漸入境的,做得很真實。她那好看的鼻眼擠弄著,聲音像夜鳥兒輕唱。楊雙根仿佛覺得自己牽著那頭老牛走在田野裡。九月的臉漸漸化在平原裡了。他牽著老牛走,越走越遠,待回首最後看一眼小村時,小村竟被一團亮色的雲遮蔽,像一。段駝黃色的繩頭。

  吃過早飯,兆田村長到楊雙根家裡賀喜。賀過喜就跟九月商量開荒的市。九月將那筆存款直接提出來開荒。兆田村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楊雙根聽說九月從城裡引一筆資金過來,從心眼兒佩服。楊雙根知道自已摻和不過去,就抄起笤帚掃院子裡的積雪。掃完自家門前的,又去掃大街上的雪。鴿子們在他頭頂上旋飛,間常能聽到鴿哨。一群孩子在村巷裡堆雪菩薩,雪地上留下他們奔跑的足印。

  楊雙根站在雪菩薩前,歪著腦袋瞧 著,發現菩薩很和籬,很慈詳。這個時候,楊雙根和孩子們一同扭頭看村口,那裡緩緩開來,一輛警車。紅燈警車沒有鳴笛,到楊雙楸跟前就停下了。車門打開,走下一位很威嚴的警察,問楊雙根村長家在哪兒。楊雙根說現在村長正在俺家,然後憨厚地笑笑,就領著警察往他家走。楊雙根邊走邊笑問,俺村有犯法的啦?警察點頭走著。楊雙根還罵了一句,俺村還有這樣的傢伙?

  看來從城裡回來的人學壞啦。說說笑笑就進了院子。兆田村長迎出來問了問,警察出示逮捕證說,你們村有個叫楊雙根的人嗎?兆田村長愣起眼問,有哇,給你們引路的就是。楊雙根腦袋轟地一響,就有冷冷的鐵銬銬住手腕。楊雙根伸著脖子喊,俺咋啦?俺沒犯法哩!賣鐵橋是為公家開荒,俺他媽還被騙了呢。

  兆田村長說,你們抓錯人啦,俺這個村誰犯法俺都信,就是雙根俺不信,有事好商量,放下人。警察並不理睬兆田村長,七手八腳地將楊雙根推上了警車。楊雙根舞著雙手喊,九月救救俺哩。五奶奶看見這一切就癱在雪地裡嚎,俺村就雙根這麼一個好人哪。隨後她就將剛剛堆好的雪菩薩抓碎了。

  九月奔跑著追到村外,汽車就沿著村路消失了。她狂奔的時候,也滑去了許許多多哀戚的面容。唯有那一片原野跟著她遊動、起伏,眨眼的功夫就牢牢地築在那裡了。她的身子慢慢軟向大地,喉嚨裡擠出一陣短促的嗚咽,這冤家,別人都還鄉啦,你為啥走啦?然後就朝那個遙遠的地方好一陣張望。

  紛紛的雪,又在飄。

  落雪的平原竟有了田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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