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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五奶奶的威力夠大的,麥支書接著外商一來,支委們就嚷嚷著換地方。外商說,換哪裡?支委們說,村西北河沿兒吧。麥支書不知內情,他不願換,又怕人說他太武斷,就勉強附和說。外商說回去商量一下。沒隔幾天,麥支書就聽說外商買了鄰村的海邊泥岸。鄰村淨落八十萬元地皮費,將來的受益還不算。支委們讓麥支書罵了一頓。支委們委屈,也心疼嘴邊的肥肉溜走了,就都埋怨五奶奶。麥支書得知娘掏鬼,回家就跟五奶奶使性子發脾氣。五奶奶罵,吼啥?俺還不是為村人好。麥支書說,著想啥?還不是幫倒忙!五奶奶生氣說,俺不管了,你們有事別找俺!她比任何時候都寒心了。一煩心,她就往上翻眼睛,喉嚨裡嗚嗚響著,一連好些日子,村裡真沒事找五奶奶。學校裡課緊,麥蘭子又不能陪她說話,她想串串門子,跟村裡老夥計們曬太陽。

  老人們都躲她,躲不掉的就對她客氣幾句,笑也是硬撐出來的。沒人敢圍她聽故事了,都當官司一樣敬她。五奶奶理不清村人為啥躲她?五奶奶不是過去的五奶奶了麼?醜了?惡了?臭了?五奶奶一時摸不著頭腦。有一回,五奶奶蹲在村口茅坑裡聽到外邊有人議論她。有人說,五奶奶這個皇母娘娘哩,誰想到她能火起來。有人說,屁,火啥?老傢伙越來越不幹好事兒啦。她告呂支書,也是為兒掌權唄。聽說建學校老太太就撈了一把。

  那人又說,那不算啥,前一陣,老太煙袋杆一揮,把外商轟跑了,幾十萬塊的肥肉白扔啦!唉,老太太垂簾聽政,村裡又該倒黴啦!麥支書總聽老娘的,最後還不如呂支書呢。五奶奶心裡罵少他娘放閑屁,就想站出去論理。可是她的腦袋要炸了,腿腳也不聽使喚了。她扶著茅坑的牆走出來時,外面沒了人影。沒有對手,五奶奶憋好的氣話,沿那串彎彎腸子漏掉了。後來,五奶奶見了村人就噁心,成天繃著老臉不說話了。

  命運也捉弄五奶奶了。有一個禮拜天,裴校長和麥蘭子去城裡買結婚用品,學校裡沒人,這時有人將大鐵鍋咂碎了。五奶奶聽說後,當下腿一軟,暈倒在地。醒來後,被麥蘭子背著去學校操場看現場。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鐵鍋碎成三瓣兒。五奶奶想,呂支書恨鐵鍋,可他被關押。不是他,就是可惡的村人幹的。若是早把鐵鍋埋進泥岸,也不會遭這個難。

  五奶奶好生埋怨兒子。她拄著拐杖,找村治保主任,找村支委,找鄉長和鄉派出所,都沒有怎樣的重視。他們對這一事件很淡漠,不知道大鐵鍋來歷的人,一個勁逼五奶奶講這段故事。聽完後說挺有意思。回到村裡,五奶奶就幾天不吃不睡,終日坐在炕頭上,望著遠處的泥岸愣神兒。她只吸煙,有口煙就能挺著。一日,縣文化局田副局長從省城開文物工作會議回來,來到黑泥灣找五奶奶。他說大鐵鍋是文物,要逐級上報。他跟五奶奶說一句,五奶奶仿佛沒聽見。

  過了一會兒,田副局長又說,她還是仿佛沒聽見,依舊默默地吸煙,好像是與她無關的閒事。田副局長一走,五奶奶就拄著拐杖去了泥岸。已是晚秋時節,海岸是少有的空曠。岸上扣著一些老龜似的舊船。五奶奶發現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崗子上,才看到孩子們又重新栽了皂角樹。岸上落滿焦黃的葉片。明明有樹,可在五奶奶眼裡永遠是裸露的了。

  五奶奶迷迷盹盹地坐著,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她扭回去看,看不見人影,只有聲音。問,老人家這兒是岸麼?答,是岸。又問,天外有天,岸外有岸麼?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五奶奶愣了愣,聽到了哭聲。無雨的傍晚,是誰在哭?為誰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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