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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趙小樂從沒有吃過這種憋子,他覺得自己的一張臉皮被血淋淋撕了下來。無名的酸楚和羞辱並沒有從米秀秀身上得到撫慰和平衡,反使他更加可憐卑微。他滿臉羞紅,茸下頭,恨不得將腦殼裝進褲襠裡。人們用打量小丑騙子一樣的目光掃向他,他受不住了,渾身像斷了骨的傘又癟又蔫。胖子那夥人走後,他再也不敢坐在電鍍椅上裝斯文了,悄悄跑到展廳的一個角落裡,不時拿眼掃一遍給他帶來恥辱的油畫。

  他窩著腦袋在一面大型畫幅旁蹲下了。

  怪了,在趙小樂身邊營營嗡嗡圍著好多人,而且人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最長,就像一朵花引來了亂哄哄的蜜蜂。趙小樂抬臉左右望望,斷不透裡邊的蹊蹺。當人們交口讚歎這幅題名《風暴》的畫兒時,他才知道是這幅畫兒好。他很費力地扭頭看看畫,有些面熟:一浪一浪的風暴潮和一個叼煙斗的漁佬兒。婚後他從不看米秀秀的畫,但這幅註定是看過的,是他砸碎的那幅兒。他眼眶裡的畫兒很高很大,氣息深沉而凝重,就像有一副重軛死死扣壓他,使他汗氣壓住血氣,惶惶生出懼怕來了。怕啥?他說不上來,只覺得畫面吸去了他的精氣,使他心灰意懶。高高湧起的浪頭子好似鋪天蓋地朝他壓來,漁佬兒屁股坐的那艘船也一下子生疏起來,好似一個怪物,不時透出智慧的隱語。再看那飽經風霜的漁佬兒,他忽然覺得有點像他爹趙老鞏。老爹目光犀利,憤憤地怒視著他,罵他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他的眼睛迷離了,像是害了眼病,人也像一隻餓癟的小甲蟲在地上趴著。頃刻間,有一輪一輪神聖的彩色光圈撒播著,晃他眼睛,弄得他頭暈沉,心灼痛,好似身上有一股火,蓬蓬勃勃燃燒起來,使他整個胸膛都充滿火焰。燃燒中,他覺得自己一點一點縮小,堅韌的骨架也像在火苗的吞噬中癱塌下來……

  挺了片刻,趙小樂逃開了「風暴潮」,一點一點挪到一幅北龍港的畫下,蹲著,默默地很傷感。他想站起來,就像闖海流子一樣氣氣派派地站著、然而,他自己終究沒能站起來,自己滿意的形象也沒能營造起來。他雙腿軟懶,臉相木木的,展廳裡熱哄哄的氣息蒸得他蔫眉耷眼。困神兒撲臉地折騰,還苦撐個啥呢?還抓撓個啥呢?他一時啥心思也沒有了,悶下頭來,慢慢合了眼皮,雙手又不知不覺地插進襖袖裡去了。他做夢了,魂兒跑了,他常有夢裡丟魂兒的事。

  老蟹灣,又回老蟹灣了。

  黃昏的滿潮在趙小樂眼前搖盪出一片純粹的黛藍。他閃閃跌跌撲向大海,他的腳下奔湧著潮水,他的耳畔灌滿了轟然的潮音。海浪頭如無數喁喁的嘴向他發出動情的呼喚,他跌倒了,他的肚皮觸摸到了大海的胸脯子,感到大海顫慄的脈搏一下一下地跳動。他不動聲色地啼聽著。天黑了,白秋秋的月亮下,他看見朱朱了。朱朱穿著白裙子,大白鵝似的,滿臉風情地望著他。「朱朱,你還在等著俺吧?」他緊緊地抱住了她,他們歡喜無盡地在月亮灘上滾成了一團。月盤子映在水裡,被犬牙交錯撲撲竄竄的海浪頭咬癟了,像叫天狗咬出了豁邊。殊不知殘缺的月亮,也能映出快樂美麗的東西。少頃,他身邊的冥色突地透亮,朱朱消失了,像只笨笨壯壯的大白鵝滑進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朱朱——」他動情地喊,腦子裡一片空茫。他笑了,像個地地道道的醉漢,他眼裡的大海灘就整片整片地陷落下去,深深的,極像一個空洞洞的潭。兩隻翠色鷗鳥,從潭裡飛起來。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哭了。他突然決定跟米秀秀分手,回家去找朱朱。朱朱已不是原先的朱朱了,他也不是原先的小樂了。他喜愛米秀秀,可他自知與秀秀不是一路上的人。米秀秀在貢獻。一個人的價值,不要看他得到什麼,而應看他給別人貢獻什麼。秀秀不好嗎?秀秀對他說,女人最輝煌的一瞬,是把她愛的男人當做偶像崇拜的時候。是秀秀告訴他應該怎樣生活。他要回到海港,一切的一切重新開始。

  趙小樂獨自回到家裡,見趙老鞏與男男在說話。趙老鞏看見趙小樂悶悶不樂的樣子,就詢問米秀秀。趙小樂不答。男男追著小樂叔,說你答應我,到海上玩啊!趙小樂拉著男男的手說,好,跟俺走啊!男男就蹦蹦地跟著他走了。路上,男男說她等著明天北龍港通航,爸爸要帶她到輪船上去。趙小樂笑著說,將來叔叔也不開漁船了,也要開大輪船。到那時叔叔帶你出國,好嗎?男男笑著。

  他們首先來到朱朱的髮廊。讓趙小樂吃驚的是朱朱髮廊關著門。朱朱幹什麼去了?他在心裡嘀咕著,就帶男男去了海邊。誰也不知道趙小樂要與米秀秀離婚,他想娶朱朱。人都在重複著怪圈嗎?有誰知道他趙小樂內心經歷著一場不尋常的風暴呢?海風揚起朱朱的長髮,那是風暴潮裡的百合花。

  到了船上,趙小樂看看天氣很陰,就說,男男,有風浪,你害怕嗎?男男搖頭說,不怕,我喜歡刺激的!趙小樂拍拍她的肩膀說,沒想到你也喜歡白茬船。

  趙小樂駕船從老河口裡開走了。男男在船上手舞足蹈的樣子很開心,她更欣賞趙小樂表現出來的強悍的野氣。

  趙小樂不急不躁穩穩當當地駕船,兩條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細微軟軟的聲響,嘴裡哼哼著野歌,火辣辣的眼睛裡透出一股悠遠的神往。在海港工作,好久沒鼓搗船了。他又往海港大壩望瞭望,對男男說,這都是你爸主持重建的!男男不以為然。起風了,很野很硬的風頭子吹得大海盡在顫抖中了,大浪翻著花樣湧向海堤。犬牙交錯的浪頭子,咬癟了海面上的萬物,飄忽的聲響從遠處蕩來。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風暴潮的氣息在黃昏的海面上幽幽行走。大海狂躁不安地騷動了,神秘的籟籟聲很快變成焦幹啞悶的雷聲,沉沉地滾來滾去。趙小樂嗅到了一股很濃郁的風暴潮的氣息,賊風又將他粗重的喘息聲吹向大海。他探出腦袋,看見天空裡各種海鳥飛得很狂,他手臂一掄,在空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聲音:「男男,風暴潮來啦,俺們快往回趕吧!」

  男男點點頭,她被眼前的慘景嚇呆了,她懼怕風暴潮,可它像是專門跟她做對似的這個時候撲來。海面好像整片團團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極像一個恐怖的潭。滿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紛紛如雨。男男渾身被澆個精濕,她哆哆嗦嗦甩著腿,朝艙子裡鑽。趙小樂朝她吼:「快進艙裡來!別怕!」船顛進死路了,栽進旋渦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將船生生拽進去。船身打橫了,帆只起反作用了。男男聽趙小樂吼了,試試探探不敢鑽出艙子,害怕跟闖黃龍潮似的甩進海裡。趙小樂喊了一句落帆!就走出舵樓子,踉踉蹌蹌奔向雙桅。被海水浸濕的繩子滑溜溜的,解不開,老帆怎麼也落不下來。趙小樂喊:「快扔斧頭來!」男男遞過太平斧。趙小樂操過太平斧,刷地掄起來。老帆噗噠噠地掉下來了。帆一落,老船的處境就好多了,男男鬆口氣,哈腰跑回舵樓子。趙小樂駕船闖出一個旋渦,竭力將船體順過來。老船在瘋癲的海裡跌跌宕宕呻吟著跳蕩,水簾子從四面八方砸來,使男男不論把眼睛往哪疙瘩看都會感到水妖朝他獰笑。連趙小樂也不知道,老船是怎樣糊裡糊塗地漩到老河口東側的海港攔潮壩底下的。他探著水澇的腦袋,忽然被轟的一聲巨響驚呆了。他看見了,攔潮大壩被賊爆爆的浪頭子撕開一個很大的豁口,兩頭在撲啦啦地塌落破碎,轟轟隆隆的聲響驚心動魄,恐怕十裡外都能聽到。趙小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要堵就不那麼容易了,海港港池就完了,大哥和熊大進的所有計劃都將付之東流。海水會洗劫一切,包括正在興建的跨海大橋。他心窩裡憋出冷汗來了。他的腦袋裡打了個閃,就吼了一句:「男男,呆好,俺闖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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