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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趙振濤笑著說:「我要是懂了為啥經常請教你呢?我感到人活著是沒有資格談論生活的!自從我在省城聽了你做報告,就覺得你這個女人不簡單。別的不說,這個充滿怨言的時代,人人都在發牢騷,到處都有怨言,而惟獨你沒有,為什麼?」

  雷娟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也許怨言都讓我吃進肚子裡去了。實際上,人每次面對誘惑,都要與自己心中的魔鬼較量一次!」

  她格格地笑著。趙振濤也笑了,說:「好啦,咱倆越扯越遠啦,累不累呀?」雷娟說我說也是,然後就請趙振濤說點輕鬆的趣事。

  兩個人都渴望輕鬆和幽默,實際上他們兩人都沒有輕鬆和幽默的心態,或者說他們兩人都沒有幽默。他們說著說著就扯到高煥章身上去了。雷娟很感動地說:「趙市長,鹽化柴德發的案子沒有進展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高書記在裡邊作梗,一直以為高書記是他們的總後台,甚至以為高書記是那種打著純樸和廉潔的外衣,表面本色實際肮髒的人!現在看來,我錯了,我大錯特錯啦!你說得對,還是你們男人之間感受得深啊!高書記是個廉潔本色的好幹部,至於他亂指揮的事,另當別論。我想,構成高書記個人魅力的基礎,很可能是他父輩的影響。」

  趙振濤說:「是啊,誰也無法割斷歷史,我們的身上都有父輩的影子。小時候,我的義父趙老鞏對我影響真是太大啦!人在逆境裡養成的品質,順境裡是無法獲得的!」

  雷娟傷感地說:「高書記病成這樣啦,你可別跟他說我懷疑他。那還不得把他氣死!我跟你來看望高書記,就是想深深地向他道歉!表示我個人的一份敬意!」

  趙振濤感動地說:「我代表老高謝謝你啦!」

  來到高煥章的病床前,趙振濤發現雷娟並沒有說上幾句話,只是默默地站在床邊抹眼淚。實際上高煥章很想知道鹽化案件的具體情況,可他回避著。高煥章緊緊抓著趙振濤的手,問完北港鐵路就問北龍港的工程進展。趙振濤請他放心,過了年,冰雪融化,春風吹來,咱就請高書記給剪綵啦。從高煥章的表情上,趙振濤斷定高煥章真的不知道郭老順那裡的事故,他還打聽郭老順他們的工程進度。趙振濤說他們幹得很好,保質保量。高煥章哪裡知道,臨行在北龍醫院門口給他唱明國小曲的郭老順已經雙目失明了,但趙振濤不能告訴他。趙振濤想到北龍港鳳凰開發區的變化,就對高煥章說:「老高啊,你來北京這兩月,鳳凰開發區可是上馬了不少新項目哇!」他就不厭其煩地數給高煥章聽。

  高煥章比原來消瘦了許多,可是眼神仍然很有神采:「振濤哇,距離我們當初的設想,越來越近啦!」

  趙振濤輕聲說:「老高,再告訴你個好消息,跨海大橋,又在原來的地方破土動工啦!我讓他們來個深圳速度!回去你就能看得見!」

  高煥章小聲說:「注意質量,前面的教訓要汲取呀!」

  趙振濤說:「那是肯定的!這次新加坡的李總裁還帶來了日本的海洋專家,對咱們的風暴潮治理評價很高!」

  高煥章眼睛慢慢紅了,喃喃地:「看來,風暴是過去了,過去了!我們治理了一百年哪!」

  趙振濤動情地看著高煥章。

  高煥章讓其他人都出去,又跟趙振濤說了幾句知心話:「振濤啊,省委潘書記和傅省長在北京開會,到醫院來看我。他們對北龍港的進展,還不是很瞭解,你不能光閃著頭幹,抽空兒到省裡彙報彙報。我聽說背地裡有人給你捅刀子啦!」

  趙振濤氣恨地說:「我知道,是葛老太大搞的,她把香港的葛玉梅拉來,以投資為條件,讓我放過李廣漢,你說這是交換的事嗎?在氣頭上,我掀了桌子!」

  高煥章說:「你掀桌子的當天,我就知道啦,馬部長告訴我的。我是支持你的,可你也得注意呀,你還年輕,不能跟我高煥章學,還得謹慎啊!」

  趙振濤說:「老高,你還記得我們相識時,我說的一句話嗎?」

  高煥章搖了搖頭:「你跟我說的多了,我知道哪一句?」

  趙振濤說:「在狗年,我不願做一條狗,在牛年,我願做一頭牛!這就是我趙振濤的原則!您該退了,北龍港建成了,我怕什麼,大不了丟了官!」

  高煥章瞪了他一眼:「胡說,再說我可接你!該破罐子破摔的是我高煥章。你不能!」他攥緊了趙振濤的手:「你要學會保護自己,一個連自己都保不住的人,怎麼搞改革?北龍,只有交給你趙振濤,我才會死而瞑目啊!」

  趙振濤哽咽了:「老高,我記住啦!」

  高煥章緩緩地點頭:「你還要記住,在北龍,你面臨的不僅僅是來自大海的風暴,還有建設風暴,還有廉政風暴,還有你想都想不到的舌尖上的風暴,你要在風暴裡牢牢地站穩腳跟。記住,工作中所有的過失,都往我的頭上推,老哥不怪你!」

  趙振濤抱住高煥章的頭,哭了。

  馬上就要進手術室了,醫生們走進來時,人們就擁出來了。趙振濤發現北龍來了三百多人,醫院的樓筒子被擠得嚴嚴實實。女護士小高因為與高煥章同姓,與高煥章相處得很好,她主動上來推著高煥章進手術室。她看著人們送別時悲悲泣泣的樣子,就想調節一下氣氛,她邊推邊說:「當家子大叔,我知道你一輩子什麼好車都坐過,今天就坐一回侄女的專車吧!我這車呀,比豪華加長的林肯車還舒服呢!」

  高煥章的雙手被牢牢地綁在了車架旁,只能用眼神跟人們打著招呼。他笑呵呵地說:「我的大侄女說得好哇,你們都回去吧,我就坐著她的專車走啦。舒舒服服地走啦!哈哈哈——」

  誰知高煥章的話音沒落,送行的人群就炸了窩,頓時哭聲一片。別人一哭,高煥章就笑不下去了,蠟黃臉上的肌肉僵僵地繃住了。他此時的心是痛的,疼痛燒出了他的滿眼淚水,他強忍住淚水,誰也不看,死死地閉上雙眼。也不知是誰帶頭走過去用自己的臉貼了一下高煥章的臉,人們就學開了。高煥章不敢睜眼,就感到一張又一張的火熱臉龐朝他的臉上貼過來,分不清是誰的,感覺都是燙燙的,還混雜著一滴一滴滾燙的淚珠,落在他的臉上。這麼多的從無數雙眼睛淌下來的淚水,是多麼的珍貴呀。他相信是真實的淚水,真實的淚水是有味道的,他聞到了。他撕心裂肺地體會到,眼淚是一種暗示,是一種聯繫,是一種鼓舞,是一種力量。不管人活在哪個關係層面裡,這種回報是靠人格贏得的。這種力量給他帶來了手術前從沒有過的恐懼,他在心裡一次一次與死神對話:我高煥章擁有這麼好的同事和朋友,我還要回到他們中間去,別讓我離開他們,別讓我倒下去,求求你啦,我高煥章可從沒有求過什麼——

  惟有趙振濤沒有擠過去,他木然地站著,神情有些恍惚。事後,高煥章給他描述這一瞬間的感覺時說,不相信天不怕地不怕的高煥章會被眼淚擊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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