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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難道跟了你就不給俺自由麼?聽著,俺並不想聽到你和俺愛的保證、誓言。無論愛過俺的,理解過俺的,支持過俺的,都不能侵犯俺的自由!」米秀秀像是尋找自己尊嚴似的站起來吼道。

  趙小樂也站起來,粗重的喘息聲像海裡較勁兒的浪,眼虎暴得要吃人:「你也聽著,你是俺的人!別屈了你好人才!只要你還想著他,總有一天,俺宰了他!咱倆同歸於盡!」

  米秀秀臉色寡白寡白,頭髮一甩,傲狠狠地昂著腦袋說:「你殺吧,先殺了俺吧!你非想聽,俺就給你說清楚,俺就是喜歡他,就是要跟他合作畫兒!俺高興,俺樂意!你管不著!俺不怕死,要殺要砍你就來吧!」

  趙小樂懵了:他猛抬頭,兩眼冒出騰騰殺氣,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掄掉一箱子酒,騎上摩托走了。

  米秀秀慌慌失失追下來。她後悔了,不該這麼激他。那冤家啥都敢幹。她跑到樓旁的大道上,截了熟人的一輛麵包車追去了。

  趙小樂一溜煙兒到了文化館辦公樓。他直奔美術組的畫室來了。畫室亮著燈,門關著。趙小樂狠狠敲了幾下,罵:「姓左的,滾出來!」室內靜靜的,沒有回音。趙小樂撞開了屋門,虎生生地闖進畫室。室內確實沒人。屋裡很淩亂。畫板、畫布和顏料零零散散地攤一地。橫在他眼前的是一幅高過人頭的巨幅油畫。畫面沉浸在濃淡相宜的暗藍色調裡,畫面的背景是一片被火燒霞潑灑得燦紅的海灘,很像是風暴到來的景觀。一浪一浪的大潮正迅猛地吞沒海灘。近景是一位滿臉皺紋的駝背老漁人口銜一隻大煙斗坐在船頭歇潮。趙小樂包斜了畫面一眼,猜定就是這幅畫給他們的約會豎起了擋箭牌,畫面下的兩個挨得很近的馬紮證明了他的判斷。「日他奶奶,要是放過你們這一回,以後敢騎在老子脖子上屙屎屙尿啦!」趙小樂狠狠朝畫板踢了一腳,舉起拳頭就要砸。

  「小樂,你不能!求求你啦!」

  米秀秀闖進畫室,攔腰抱住了趙小樂。

  趙小樂渾身顫抖了一下,然後蹦網魚般地一搶胳膊,將米秀秀甩倒在一堆畫布上。他黑著臉,蠻牛般地撲向畫板,一把將畫布從畫板上撕裂下來,纏上胳膊,兩個胳膊肘兒一擰,畫布就裂了。油色濕溜溜的,抹了他一臉一身。他用腳踢倒畫板,踩碎,直到把整個畫板搗個稀爛,才停下來喘息。米秀秀泥塑般呆傻了,她眼裡的他是那麼惡,那麼迷離,那麼疹人,跟夜鬼一般。她塌了身架兒,罵都罵不出聲來了。

  過了一會兒,米秀秀血紅的眼睛殺向他,久久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告訴你,我們還要將這幅畫再戳起來的!」

  趙小樂愣了一下,順手拿起桌上的裁紙刀,在畫布上劃著。劃畢倔倔地走了。

  「俺跟你一刀兩斷!」米秀秀哭叫著。

  米秀秀一宿未歸。趙小樂懵懂地回到老蟹灣家裡,一頭栽倒在床上。在黑暗裡瞪著兩隻牛眼,跟死了一樣。趙老鞏愣愣地看著小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四菊也是很茫然。畫砸了,女人也丟了。氣消了,火敗了。都是為個啥呢?難道俺是庸人自擾麼?命運這魔鬼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蹤俺,折磨俺,難道俺命裡註定欠著啥嗎?風暴潮,白茬船,朱朱,米秀秀都一股腦翻騰出來,亂成一鍋粥了。他痛苦地皺著臉子。剛才一切都木著,冷靜下來一想,他才後悔了。「為那個左老師值得麼?俺真沒用!」他心裡罵著,蠍子蜇了似的跳起來,拉亮燈,打開五斗櫥兒,拽出兩瓶酒,沒死沒活地猛灌起來。

  酒是好東西,兩瓶酒下肚,他竟麻木了,趴在桌面兒上,呼呼睡去,嘴裡流一線哈喇子。他做了一串一串的噩夢,夢見米秀秀徹底甩他而去了。他失魂落魄地嘶著嗓子叫:「秀秀,你不能走!俺都是為了你哩!」呼叫聲快要將這條壯漢的身板子撕碎了。他咚地一聲滾到猩紅地毯上,醒了,覺得鼻根處湧出一股辛辣的酸澀味兒。他茫然四顧,滿屋空蕩蕩的。

  天亮時他又去縣城找米秀秀,文化館的人說,米秀秀幾天都不在館裡,宿舍裡也不見。她去哪兒了?是不是到海港找她姑夫熊大進訴苦去啦?他逛逛蕩蕩地滿街筒子瞎轉,轉累了,就泡在小酒館裡醉著。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被同鄉馬大貴拉進一個賭窩子。他賠得昏天黑地的,心不平順,牌也跟著擺迷魂陣,錢就耗去了。他不心疼錢,輸大錢,對他來說就是一種發洩和樂子,就是對混帳日子的報復。

  趙小樂沒有想到魚販子馬大貴是個小打小鬧的業餘賭客,白天還得去海邊販魚。那天馬大貴在老蟹灣的朱朱髮廊裡胡侃六哨:「趙小樂在賭場上那叫氣派,輸上萬八千的竟不眨一下眼!」

  朱朱驚顫了一下,說:「完啦,完啦!在城裡混那種鬼地方把小樂毀啦!難道小樂媳婦就不管他麼?」

  馬大貴說:「聽說他跟媳婦打架,媳婦出走啦!」

  朱朱臉子陰住了:「大哥,你帶俺去找他!不成人的東西!」

  馬大貴說:「你是他啥人?狗拿耗子麼!」

  朱朱擰住馬大貴的耳朵:「你帶不帶俺去?」

  馬大貴齜牙咧嘴:「姑奶奶,帶帶帶!」

  朱朱打扮打扮就坐馬大貴的摩托來城裡了。進了城區,馬大貴扭頭說:「朱朱,人家兩口子鬧亂,你再插一杠子,怕是傷口撒鹽呢!」

  朱朱倔倔地說:「俺把他拽回家交給米老師就走!」說這話的時候,摩托車就路過文化館大樓了。朱朱說:「大哥,你等俺一下,俺去找米老師,她興許回來了!」馬大貴說你去吧。

  果然給朱朱說著了。米秀秀剛回文化館大樓,正坐在一幅油畫面前發呆。她的性子就是這樣,她去了左老師那裡,兩人重新將趙小樂砸碎的大型油畫《風暴》畫起來了,無論從色調和藝術含量上都超過了上一幅。畫幅又戳起來了,她對趙小樂的怨和恨就淡了。事情就是這樣子。世間啥事也耐不住時間一層一層磨,磨久了,就化為烏有了。但她還放不下架子,只要小樂不來認錯兒,她就不回家。

  嘭一聲,門開了,閃進朱朱:「米老師——」

  「朱朱,你來啦!」

  米秀秀站起身讓座兒。朱朱的心快跳出喉嚨口了:「米老師,你知道不,小樂賭錢把白茬船都押上啦!」

  「啊?」米秀秀抽了口涼氣。

  「俺是聽魚販子馬大貴說的,怕你不知道就跑來告訴你!快去找回他吧,不然好好一條漢子就毀啦!」朱朱嗓音很亮,像甩出一股撩人的野腥。

  米秀秀生氣地罵道:「這個不成人的!」

  「快去呀!」朱朱催促道。

  「俺不去求他,以後又該耍混啦!」

  朱朱火了:「米老師,你也大自私啦!兩口子有啥求不求的!都火燒眉毛啦!你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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