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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這兩個北龍決策人的心靈總是和諧地碰撞到一起,即使有了矛盾罵兩句也就解開了。這是趙振濤回北龍最為滿意的事情。

  公元1991年的嚴冬臘月十七,寒風凜冽,大雪飄飄。北龍人永遠都會記住這個日子,在北龍三萬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南北兩線有兩項宏偉的工程進行開工典禮:南面是北龍港防禦風暴潮的附加工程;北面是與北龍港相配套的北港鐵路破土動工。誰都無法相信,這兩個工程竟是在「三無」的窘境中上馬的:一無立項書,二無開工證,三無資金。誰都贊成這兩項工程應該上馬,誰又都沒給合法的手續,這使高煥章和趙振濤承擔了很大的風險!高煥章對趙振濤說:「振濤,所有手續邊幹邊補。如果有責任,拿我高煥章的烏紗帽去!」

  趙振濤感動地抓住高煥章的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塌不下來——」

  早上因為胃痛,高煥章一口飯沒吃,就急急去了辦公室等待出發。為這,他八十三歲的老母親好生埋怨兒媳周慧敏。周慧敏強忍著老婆婆的嘮叨,使小性子摔上門走了,高老太太獨自一人抹著眼淚。老人地震時被砸瞎了眼睛,已整整十六年了。

  高煥章在辦公室吃了藥後上了汽車。按照常委會的決定,北線上午十點開工典禮後,就馬上返回,直接去北龍港參加下午的風暴潮防禦工程典禮。按照分工,高煥章與趙振濤將分別主抓兩個工程,高北趙南。南面防禦風暴潮的工程雖說不大,可那是對質量要求極嚴格的工程,不然,風暴潮還會像揉麵團一樣將它揉碎。為此,趙振濤決定將主體工程承包給原來建港的國家工程四局,並叮囑熊大進嚴格監督把關。他的舉動遭到高煥章的堅決反對。高煥章將他負責的北港鐵路工程,分別承包給了沿線四縣,就像當年建設跨海大橋一樣。高煥章的舉動也遭到了趙振濤的極力反對。高煥章自有高煥章的道理,他是把建設與扶貧緊緊聯繫起來了。

  趙振濤也坐進了高煥章的汽車,他是想要與他好好談談。高煥章很疲勞,他用佈滿青筋的大手揉著太陽穴說:「振濤哇,我想把你撤下的馮和平搞到北線上來做個副總指揮,我這個書記總是在工地上蹲著,怕誤了其他事啊!」

  趙振濤說:「你要是使著順手,我同意。」

  高煥章說:「聽說你在衛原化工廠搞了民主選舉廠長的試點?效果怎麼樣啊?」

  趙振濤點點頭說:「效果不錯,將來可以逐漸推廣的。另外我要說的是咱這個工程,你的北線,不能包給各縣,這是鐵路,不是挖河,不是搞農田基本建設!懂嗎?」

  高煥章瞪眼說:「你看你看,又來啦!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讓你把預防風暴潮的工程承包給外地。你聽了嗎?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是我高煥章多年的原則!可我是老虎吃蚊子,白張嘴呀!你既然不聽我的,那就別插手我這段兒。明春港口上馬,後年港口通航,我這裡給你交一個完好的鐵路就是啦!」

  趙振濤搖頭苦笑笑:「老高,你真倔啊。你這是典型的地方保護主義,小農意識作怪!前期北龍港的教訓、跨海大橋的教訓,難道你都忘了嗎?」

  高煥章很嚴厲地說:「你啊,忘本啦,你怎麼跟胡勇一個腔調呢?你們別忘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個最普通的道理。在城裡的高樓大廈裡住慣了呆久了,離老百姓的感情就遠啦。就說跨海大橋吧,它塌了,是自然災害,標準的工程隊施工,就能夠逃過劫難嗎?讓我高煥章得以安慰的是,為國家省下了一千多萬元的資金。這些錢,我們能夠為百姓幹多少事情呢?你到這四個貧困縣的大山裡走走,有的小學校連盒粉筆都買不起。每當我看見這個場面,心裡那個難受哇!鐵路工程讓縣裡幹了,就能掙些錢,讓他們的日子過好一些。把錢讓外人掙走,讓咱北龍的老百姓端著金碗討飯吃?良心呢?」他的臉漲紅了,說不下去了。

  汽車裡空氣似乎凍結了,比窗外還冷。

  汽車在凍雪的山路上緩緩地行駛著,白雪覆蓋著山巒,雪片被吹動起來,七零八落地旋轉在他們的眼前。雪片凝成的顆粒狀的小雪粒,猛烈地砸著玻璃窗,發出雜亂的碎響。見趙振濤久久不語,高煥章以為他被自己說服了,就點燃一支煙,皺緊著眉頭,噓出一口煙說:「振濤哇,剛才我說重啦,你跟胡勇不一樣。你跟他怎麼會一樣呢?胡勇是城裡的幹部子弟,花花公子。你的生父雖說是知識分子,可你是在窮人家長大的,你最懂得老百姓的疾苦!」

  趙振濤說:「這是兩碼子事情。」

  高煥章說:「感情和方法是一回事!」

  到北龍以來,趙振濤見到高煥章無數次的發火,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動感情,他對北龍百姓的普通情感,真實純粹得沒有虛假的成分。上級領導往往很欣賞這樣的本色幹部,可正是這些幹部,情感大於理智,違背規律,事與願違地遭到懲罰,從1958年大躍進起,我們已經吃盡苦頭。原市長胡勇與高煥章的矛盾可能就在這裡。他剛來時就聽高華生副市長說,橋北區亂採礦現象十分嚴重,上級讓北龍清理小煤窯,高煥章是煤礦出來的,他就明查暗保護,致使煤井經常發生打鬥案件。

  趙振濤突然轉過身去,目光與高煥章的目光對接:「老高,你對北龍百姓的情感我從心底裡佩服,也確實值得我們年輕幹部學習。可是光憑感情辦事是會犯錯誤的。我們眼下是市場經濟,面對機遇與挑戰,要用科學的眼光來處理問題。市場和科學是無情的!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局部利益與全域利益,時時考驗著我們,這關係到整個北龍大局走向——」

  高煥章目光凶凶地盯著趙振濤,顫聲說:「趙振濤啊,你別以為我高煥章這個杠頭,上了這把年紀就不抬杠啦!今天聽你說了這些話,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咱們搞的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可是市場經濟是要人人有飯吃,是要讓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不是來砸老百姓飯碗的!嘴上的道理誰都會講,可我聽你打著官腔就寒心!我們做父母官的,就像一個家庭的當家人,哪個兒女過累巴了,就心疼,就得想方設法接濟接濟,拽巴著過下去。我是跟你講人,我們張嘴閉嘴無情無情的,會讓百姓聽得心冷啊!你懂市場,懂科學,可你知道咱北龍還有多少貧困線以下的人口嗎?你說你說啊——」汽車裡很靜,只有高煥章粗重的喘息聲。

  趙振濤怔怔地眨著眼睛,艱難地一笑:「好了,老高,我們不爭論啦,以後我們再交流。眼瞅著快到明國的地界了,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我們班子不團結呢!你說是不是?」

  高煥章看著窗外的雪越下越猛,長歎一聲:「振濤哇,你與我高煥章也是多年的朋友啦,你知道我的身世嗎?你知道我爹是幹什麼的嗎?你知道我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嗎?」

  趙振濤搖了搖頭,等他講下去。高煥章將頭扭向窗外,抬手指了指:「你看見左邊的那座駱駝山了嗎?它形狀多像駱駝?四十年代,我老爹高昌峰就在這裡打遊擊,老百姓都叫他高司令。母親說,一年的冬天,父親的隊伍在一個叫流裡坎的地方與日本鬼子激戰。槍彈用光了,他們用大刀砍鬼子的頭,那叫血流成河呀!我爹負傷了,捂著流出的腸子爬到駱駝村,老百姓把我爹看護起來。鬼子找到村裡,砍了三個百姓的頭,也沒有一個人告密。解放後,我爹當了明國的縣委書記。他是四清時被整死的,他在死前對我說:煥章,你爹沒本事,到死也沒能讓這裡的百姓富起來。你長大如果有個一權半職的,別忘了這裡的鄉親們。你爹我帶領群眾鬧上改鬥地主時,去發動群眾,就說共產黨是為人民服務的。後來,有群眾問我,既然是這樣,為啥有的共產黨的幹部比群眾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把爹問愣了。我爹說:你要是做了官,不能比群眾吃得好穿得好。記住啦?你要是背叛,爹在九泉之下也會抽你的嘴巴!我朝爹跪下發誓,抬起頭時,爹就咽氣啦!」他的聲音突然哽咽了,滿臉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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