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風暴潮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五


  就在趙振濤學走路的時候,得了一場重病,險些要了他的命。他發燒,被送進蟹灣公社的醫院。當時醫療條件不好,醫生見他沒有一點聲息了,就讓趙老鞏把孩子埋了。趙老鞏抱著沒有一點脈搏的小振濤,流著眼淚走向老墳地。走到半截路上,他掉轉頭回家了,想讓孩子先回家挺一宿,哪有死去的人不回家打個站呢?趙老鞏把小振濤放在自家廂房裡,他半夜裡聽見這小傢伙竟然有了動靜,爬起來去廂房裡看他,果然看見小振濤輕輕地哭了。小振濤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活了。

  趙老鞏每天到海邊造船都帶著小振濤,歇息的時候,就教他學走路。開始是教他學木匠的走路,木匠走路像拉大鋸一樣,要走出節奏來,小振濤走幾步就跌倒了。趙老鞏耐心地把他扶起來,他搖搖擺擺地走了一陣兒,還是跌倒了,就在老河堤上爬著,活活一個土孩子。趙老鞏肩上搭著一件灰色的汗褂,光著脊樑瞅著他喊:「小子自己站起來!」小振濤就自己爬起來了。

  他實在走不動了,趙老鞏就將他抱進新打的木船裡玩。小振濤對木船的感覺很獨特,他是被母親生在木船裡的,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木船的味道。那是什麼樣的味道呢?一句話是說不上來的。他在船裡玩得不耐煩了,吵鬧著要去下海,趙老鞏就沖著他的天靈蓋狠狠一拍,罵道:「小狗日的,跟你爹一個樣,海裡是你玩的地方嗎?」小振濤被拍得一咧嘴,哭了,趙老鞏就拿一塊鹽來哄他。他見到那塊鹽,真就不哭了。他見到了像魔方一樣大的鹽塊兒,竟然還放進嘴裡啃,成得他連連吐唾沫。

  老蟹灣獨獨不少的就是鹽哩。趙振濤現在依然還記得那鹽粒兒的形狀。那是一粒水晶般潔亮的鹽,微微泛著一點白和一點點灰,碎塊上還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亮點兒,讓人看了心明眼亮。趙振濤眼睛亮而有神,是不是與這塊鹽有關係呢?在新船裡玩這鹽粒是他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事情。

  有一天,振濤把這粒鹽給摔碎了,大人們沒在意,可小振濤卻哭了。碎鹽散落在地上,就像陽光的碎片,鹽粒破碎時的嘩啦啦的聲響,晶瑩剔透。後來,趙老鞏又弄來好幾塊鹽粒兒,但都沒有這塊大。

  還記得上初中的時候,家裡孩子多,生活十分困難,他吃不飽飯的時候,就到海灘上撿來鹽粒,偷偷放進書包裡,餓急了就悄悄在嘴裡含兩粒。這個秘密他跟誰也沒說過。上大學的時候,孟瑤發現他的行李包裡有一粒很大很大的鹽,可不知他要幹什麼用。他一個字也沒提。跟她說這個,她能理解嗎?說不定還以為他在搞收藏呢。

  起初,趙老鞏是想把趙振濤培養成為一個好木匠,一個造船的好手。村裡村外想跟趙老鞏學徒的人很多,木匠是個手藝,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趙振濤有著這樣的條件是很多人羡慕的事情。趙老鞏曾叮囑他,學了手藝是一輩子的飯碗!窮怕了的他很想學個手藝。趙老鞏還將造船的故事講得神乎其神,使他對船師有了神聖的敬畏。老人說到興頭上,就有造船的古語從他那烈酒醃粗的嗓門裡慢慢流出。

  趙老鞏並不想讓他上學,做個好木匠是不用上學的。振濤是家裡的老大,眼瞅著兄弟姐妹們就要失學,他先退學了。老師幾次到家裡找他,還好生埋怨趙老鞏存有偏心眼。老師說,你們這家子男男女女都算著,誰讀書都沒有振濤讀書有用,振濤是那塊好料子!老師污蔑了其他孩子,趙老鞏心裡很不痛快,老師越說他越不順從。真正改變趙老鞏想法的是文化大革命。當時轟動全國的「渤海造反兵團」在老蟹灣誕生了,趙老鞏不能造船了,被趕到填海造田的隊伍裡。儘管趙振濤年齡小,與紅衛兵掛不上邊兒,他還是被熱血鼓動著加入隊伍,砸海神廟貼標語。趙老鞏氣得渾身顫抖,從遊行隊伍裡拽出趙振濤,像提小雞子一樣將他揪回家。小振濤不服,趙老鞏就用造船的扁尺狠狠抽他的屁股,打出一條一條的血楞子。趙老鞏想讓他上學了,他突然覺得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上學,讀書才能做官,做了官才能說了算,做了官才能保證他造船。就是這個極為樸素的道理,支撐著趙老鞏把趙振濤送回到學校。當時學校已經亂了,趙老鞏就求一個靠邊站的老師給他補習功課。老師家裡老爹死了沒錢買棺材,趙老鞏就將為自家老爹準備的棺材送給了老師。趙振濤閉上眼睛都記得那口紅紅的棺材。

  坐在家裡的熱炕上,趙振濤感到很舒服。他沒有讓汽車開到家門口,而讓司機在村頭的老樹下等著。他怕趙老鞏罵他,老人常給他講村裡清朝時有個做官的,官至三品,回家必到村頭下轎。

  是四菊將趙老鞏從老河口叫回來的。總算見到老爹了,趙振濤連連道歉說:「爸呀,孩兒今天得跟您請罪哩!我到了老蟹灣整整五天啦,才來見您!實在是不孝啊!」

  趙老鞏眯眼打量著兒子,點頭說:「爹知道,官身不由己啊!你到北龍來當父母官,爹高興得幾宿沒合眼哪!爹是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四菊說:「大哥,真是現官不如現管啊!你過去在省城也是個官,咱家裡就沒顯啥影,可這回回北龍,就大不一樣啦!格格——」

  趙振濤很感興趣地問:「啊?你說說,都有什麼變化呀?」

  四菊眼睛亮得像燈籠:「先說俺吧,俺的孵化場過去老被斷電,這回,管電的上趕著巴結俺;還有小樂,前幾天剛退了親,這兩天老朱家的辣花就後悔了,其他提親的媒人也來了好幾撥兒!還有海英姐,齊少武過去把她欺負得啥樣啊,如今把她接過去啦——」

  趙老鞏賭氣地說:「接過去有啥好?就齊少武那個屬樣兒,官迷得要命,神一陣鬼一陣,不定哪一天跟她翻臉!」

  趙振濤說:「爸,這幾天我見了齊少武啦!他不像您說得那樣壞呀?他對海英還是有感情的。海英出一家人一家不容易,我們都要促成他們。再說孩子也都那麼大啦。」

  四菊噘著嘴說:「大哥,你有架子啦!還沒等俺說完就——」

  趙振濤笑著說:「對,我錯了,你說你說!」

  趙老鞏瞪了四菊一眼,四菊壓根兒就沒瞅老爹的臉,很有興致地接著說:「還有咱爹,過去給葛老太太打工,為了幾個徒弟跟葛老太太翻了臉!昨天晚上葛老太太親自到家裡看望咱爹,還要聘請咱爹當她們的顧問呢!」

  趙老鞏氣憤地說:「這個騷娘們兒,看見她俺就來氣!那個勢利鬼,眼睛生在額頭上,她哪是看俺,是奔你哥來的!讓俺給罵走啦!」

  趙振濤笑笑說:「爸,您都活了這把年紀啦!還跟這些人致氣呀?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啊!」

  趙老鞏說:「你爹造了一輩子的船,這肚裡就是海,能撐各式各樣的船,就是不能撐她葛寡婦的船!振濤,你不知道哇,這個娘們兒老蟹灣盛不下她啦!有錢,有錢又能咋著?俺趙老鞏這輩子最瞧不起的就是為富不仁的人啦!這不遭報應了嗎,聽說她的大姑爺李廣漢犯事兒啦,攜款逃啦!」

  趙振濤問:「爹,您這麼快就知道啦?」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