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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宗縣長又問,那小吳呢?李繼善又誇了半天小吳。老宋裝成沒聽見,但內心犯嘀咕,是不是自己平時說團系統幹部的話,傳到宗縣長的耳朵裡去了?宗縣長扭頭問我宋有啥看法。老宋淡淡地說,還可以吧。宗縣長當即糾正說,不能說可以,是成功,是突破!從這個廠的變化,我們不僅看出股份制的活力,而且給全縣提供了一條方向性的經驗,就是鄉鎮工業與農業的聯煙。過去,我們盲目上馬了一些工業項目,弄不好背包袱,而把眼光瞄準農業產品加工,是我們過去忽視的!他說到這裡又問潘老五,你說呢,老潘?潘老五也變乖了,點頭說好的同時,又說自己在北京為塑料廠變賣舊設備時,也想變變路子。不過,沒有宗縣長站得高看得遠。

  老宋越瞅潘老五越來氣。陳鳳珍看出潘老五並不超脫,這樣了還緊抓撓,他怕退出福鎮經濟舞臺。宗縣長把秘書叫到跟前說,回去通知政研室,到這裡搞個材料,年後在這兒開現場會!然後宗縣長又看了看其它工廠,午飯後準備回縣裡,臨行前單獨跟陳鳳珍徵求意見。陳鳳珍很平靜,她早已過了領導誇幾句就激動的年齡。提起老宋,陳鳳珍沒有說啥,她猜想宗縣長已經心裡有數,況且潘老五把她的話早說了。宗縣長走時鼓勵她明年得挑重擔子了,她就明白老宋在福鎮站最後一班崗了。陳鳳珍就要成為第一把手了,心情卻高興不起來,如果說是潘老五鼓搗走了老宋,她又有啥值得高興的呢?加工廠的轉機能說明股份制在福鎮的成功嗎?快過年了還不下雪,福鎮還能稱為大雪之鄉嗎?她連續問自己幾個問題。

  第二天福鎮農工商總公司召開董事會。會議由董事長兼總經理潘老五主持。這是年前的最後一個會,也是總公司的第一個董事會,研究決策瑪鋼廠命運。眼下看,瑪鋼廠是福鎮經濟的核心難題了。陳鳳珍和鎮裡領導都不參加會議,怕行政干預影響董事會。陳鳳珍試圖通過這第一次董事會,將這些農民企業家行為方式納入經濟規律。各廠廠長都是董事,陳鳳珍怕他們不懂董事的權力,專門召集上來學習。會後她還找到鐵廠朱廠長加工廠廠長老周說了說,讓他們依據自己的經驗,說出自己意見。不怕錯,關鍵培育這種意識,福鎮就有希望了。廠長們都滿口答應,說我們盼著股份制,我們廠入了股,就是要行使權力的。

  說的挺好,到了會場就霜打一樣蔫下來。會議開始就冷了場,潘老五沒敢先表態,甕聲甕氣地啟發大夥,他越裝深沉,董事們越緊張,不知誰挑頭說了句聽潘董事長的。老潘說,我提個方案,挺嚇人的,不同意見可以反駁嘛!那就是讓瑪鋼廠破產!隨後他從市場角度進行分析,又講了講啥叫破產。廠長們驚得打寒噤。看來讓瑪鋼廠破產,是潘老五心裡醞釀已久的事,他為啥不讓老王在廠裡搞股份制呢?董事們恍然大悟。餘後又是冷場,誰也不拿反對意見,末了潘老五從輪椅上一竄拍了板。散會後,陳鳳珍聽說完全過程就目瞪口呆了。門縫撲進來的寒流,刺激得她鼻子發酸。拋開個人成見,這現象本身就夠氣人的。她生氣地叫來老朱和老周。

  老朱知道陳鎮長會生氣,進屋就當著陳鳳珍罵潘老五。他罵,十個癱子九個怪,一個不死都是害!挺會趕時候,搬出破產的招子!雖然陳鳳珍對於宣佈瑪鋼廠破產也覺突然,但她眼下生的不是這個氣。陳鳳珍冷冷地問他同意破產麼?老朱說我看瑪鋼廠還有救兒。陳鳳珍吼道,那你為啥不在會上說?老朱哭喪著臉說,我咋說?都沒個響屁,讓我去傷人?本來老潘因我代理那陣總經理,我瞅我氣不順,再頂撞他這回,非把我擼了不可。陳鳳珍氣呼呼地說,你保自己怕傷人,就不怕公司受損失?

  老朱說,又不我一家,天塌下來大家頂著。陳鳳珍倒覺得自己沒話了。她沉默片刻,又扭頭問老周為啥不行使董事權力。老周和善地笑笑說,咱是重義氣的人,人家老潘老去對我有恩,這陣剛癱了,咱不能落井下石呀!陳鳳珍氣得苦笑起來,她罵,真是歪鍋對歪灶,歪嘴和尚對歪廟,讓我咋說你們?你們盼著股份制,你們受過老潘瞎決策之苦,該你們行使董事權了,卻豆干飯燜起來了。老朱和老周見陳鳳珍真生氣了,還要解釋。陳鳳珍一揮手罵,都滾,不值得為你們操心!她坐在辦公室直喘氣,一時覺得肺疼,怕是跟父親一樣患肺氣腫了吧。這時潘老五打來電話叫她去他家,說有喜事報告。有啥喜事,這一天要帳的就來三撥了。按著破產法,破產企業不償債權債務。

  那樣,年前保密,年後都知道還不知亂成啥樣子呢。陳鳳珍心情煩亂,這時候非常想到雪地裡走走。可是天不下雪,天上有太陽。傍晚時分福鎮落下大霧,小鎮便灰得不見別的顏色了。陳鳳珍在霧氣裡去看潘老五。她有些膩歪,但還得去,還得去看這鐵腕人物的臉色。恰巧小敏子和她丈夫來看潘老五。她丈夫從海南辦事處回家過年了,從南方帶來人參酒給潘老五。

  陳鳳珍看著挺憨厚的小夥子,心裡直替他難過,小夥子真的不知曉,還是睜一隻睜閉一隻眼呢?小敏子當著丈夫也敢給潘老五捶背,無拘無束地說笑。陳鳳珍覺得潘老五周圍轉的人形形色色,包括自己,真該夠演一台戲的了。也許是為顯示自己的威力,潘老五當著小敏子兩口子就跟陳鳳珍談工作。他說的喜訊是,老宋調縣委信訪辦公室當主任,陳鳳珍提拔為書記。陳鳳珍又覺得潘老五天真的樣子挺可笑。

  潘老五又向陳鳳珍說起上午的董事會,他很得意地說,董事地開得很成功,大夥一致建議,瑪鋼廠倒閉!我正跟你商量呢!陳鳳珍輕蔑地笑笑,心想往後你亂插杠子,又可以往董事會推了,他總會有理的。陳鳳珍說,既然董事會定了,就執行吧!其實她也想不出醫治瑪鋼廠的好辦法。明年,明年會是怎樣呢?潘老五邊喝藥邊笑說,從這次會議看,我老潘威力不減當年哪!不過,董事們也是夠懂事兒的,不跟我老潘對著幹!陳鳳珍聽見他的笑聲渾身發冷。她問,你不覺得破產,也是冒險麼?

  潘老五大聲說,是的,毛主席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嘛!冒這次險,福鎮也許就有救兒啦!陳鳳珍心裡祈禱,但願這次潘老五歪打正著。她問,你有把握?潘老五抓著後腦勺嘿嘿笑,我是讓你三姑卜算好了的,你三姑說瑪鋼廠凶,廢了才有救。不信,你回家問鳳寶,他陪我去算的!他又笑。陳鳳珍心一涼,沒啥話可說了,只仰臉呆呆地看霧。

  天黑起風時陳鳳珍朝家走。她聽見零零星星的鞭炮聲了。買年貨的人們,像走馬燈似地來來往往。她已經嗅到濃濃的年味了,到家裡卻看不出過年的意思。田耕開車來接她回城裡過年,他剛來就碰上風寶和阿香打架。陳鳳珍到家時他已將架拉開了。她沒問田耕,就看見鳳寶撅嘴蹲在地上發呆。阿香把她後到東屋,哭哭啼啼地說,鳳寶這狗東西跟潘老五學壞了,拿來黃色錄相看,看過還……陳鳳珍生氣地說別說了噁心不噁心?隨後她走到西屋,想狠狠批評弟弟一頓,又不知咋開口,就說明年你別跟潘老五啦。

  鳳寶愣起眼不明白,不是你讓我去的嗎?陳鳳珍說別問為啥,此一時彼一時懂麼?鳳寶嘟囔說我不是董事咋會懂?陳鳳珍問父親去哪兒啦?還不操持過年?阿香說,都讓鳳寶給氣跑的!鳳寶偷了父親為糊塗爺做的立佛丹,給潘老五用上了,父親剛知道,跟鳳寶鬧了一通,就扛起獵槍,去北灘林子裡打紅兔子去啦!陳鳳珍歎一聲,也斷不透誰是誰非了。她拉上田耕開車去北灘找父親,她知道父親打不到紅兔子不會回家,甚至連年也過不安生了。到了車裡,他們看見小鎮徹底被霧籠罩了。

  田耕問她那些貸款明年能不能還。陳鳳珍怕他和薛行長過不好年,就沒把瑪鋼廠破產的事說破,只是一笑。田耕從她神秘的微笑裡得到了答案。汽車拐過鎮口,她們看見一家結婚的,門口彩燈閃爍,鼓樂班子吹起喜慶的曲子,給福鎮的年根兒添了好多喜氣。田耕算了算是雙日子,誇了幾句今天結婚好。陳鳳珍心平氣和許多,說碰上結婚的好,如果趕上瑞雪結婚就更好了。

  田耕說我們結婚不就天降瑞雪麼。陳鳳珍回頭看見小鎮的燈光了,在霧夜裡劃著十分優美的弧形。她說,瑞雪兆豐年是老皇曆了,福鎮是有福的,沒有瑞雪下來也會有好年景的。一年更比一年好,是不?田耕說誰不巴望著好哇。陳鳳珍將腦袋歪靠在田耕的肩頭想,父親在這無雪的平原上能打著紅兔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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