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大雪無鄉 >  上一頁    下一頁


  陳鳳珍看艾葉的時候,姑夫從屋裡迎出來。姑夫笑呵呵地將她和小吳帶進屋裡,說東房裡你三姑正上香呢。陳鳳珍一進屋就聞到香火味了,她不喜歡這種氣味。她這時想起,福鎮入冬以來的難聞氣味,也許就是這種味道。雖然不愛聞這香味,但陳鳳珍是愛三姑的,三姑百病纏身,夠可憐的。由於道兒不遠,她小時候常帶鳳寶到三姑家玩,後來她當了鎮長,聽說三姑成大仙了,就不敢常來了。三姑夫是老實巴交的好莊稼人,幾十年為三姑治病,幾乎熬幹了骨血。如今他苦盡甜來,再也不下地做農活了,每天背著錢兜子坐在家裡收錢。陳鳳珍看見滿屋掛著牌匾,都是受益人送的,寫著感激陳大仙妙手回春一類的話。陳鳳珍弄不明白,三姑這裡為啥比父親的藥鋪還火?她問姑夫,姑夫說這裡從來都給人帶藥的。藥就是一罐子白水。小吳問這白水能治病?姑夫挺神秘地說,這哪裡是白水,是神水哩!大仙將香灰點進來,邊點邊數嘮各種中藥名,病人拿走就當藥去喝,每兩天才能喝一小口,病慢慢就好了。

  陳鳳珍問姑夫,這水是哪弄來的?姑夫用手指指前院裡的壓水井。陳鳳珍笑道,這井水喝了不壞肚子嗎?姑夫說是神藥咋會壞肚子呢?陳鳳珍說我倒要看看三姑咋唬人。姑夫說上香的時候,你三姑認不出你來。陳鳳珍挑開門簾進了東屋,三姑果然沒認出她來,屋裡煙氣騰騰,三姑正搖動枯瘦的長臂給人看前程。那人很虔誠地坐在三姑對面,升騰的香火將他和大仙的臉隔開了。那人問大仙道,我要搬家往哪邊搬好?大仙說西南方。那人又問婚姻咋樣。大仙說香火若分若離還是擰在一起,打打鬧鬧分不開!那人挺服氣,又問啥時間離婚好。大仙說仙人不拆姻緣,凡人自拿主意。陳鳳珍聽三姑變了腔,很像狐狸的叫聲。也怪,香火一滅,三姑就恢復了常態,聲音恢復了原樣。那人好像是老闆,塞給姑夫一張百元的票子走了。三姑認出陳鳳珍來,就站起身來打招呼。

  坐在炕沿等候的人紛紛跟大仙溜須,都嚷嚷先給自己看。三姑看陳鳳珍臉色不對,猜出有急事,就跟陳鳳珍到西屋來,姑夫也跟過來。三姑問,有事啊鳳珍?陳鳳珍冷冷地說,別幹啦三姑!三姑愣了眼問為啥?這時候三姑夫疑心陳鳳珍父親怕擠了生意搗鬼呢。陳鳳珍說,上頭不讓幹的。然後她讓小吳將檢舉上告信念給他們聽,姑夫軟軟地蹲在地上。三姑老臉寡白說,風珍給說說情唄,你當鎮長,三姑還沒沾上一點光呢。陳鳳珍說,民不舉,官不究,認了吧!我幫不上忙。說完硬硬地給三姑一個冷脊背。三姑坐在炕沿兒,掏出長杆煙袋,啵啵地抽。她吐口煙說,鳳珍,你三姑做善事呢!給人治病,給人看前程,昨天還給鎮上工廠看風水,俺哪兒錯啦?陳鳳珍愣了。問她誰讓你給企業看風水啦?三姑夫說是潘老五請去的。陳鳳珍瞠目結舌。

  小吳好奇地問,你看塑料廠風水咋樣?三姑說以前太凶,這陣兒行啦,廠門口的淺水渠挖對啦!陳鳳珍想起夏天洩洪,在塑料廠門口挖了條淺水河。小吳高興,又問瑪鋼廠咋樣。三姑說凶。小吳還要問下去,陳鳳珍拿眼神將他逼住了。她竭力排開三姑仙氣的干擾,果斷地說,不管咋說,這是迷信!關門吧!三姑夫狠狠的說,啥叫迷信?神好退,鬼難送哇!陳鳳珍故意不理他,她看見三姑泥胎一樣端坐,眼睛很深,很憂鬱,三姑夫又拿神仙嚇陳鳳珍。

  三姑一掄煙袋鍋,扣在老頭的腮上說,你算哪路神仙?牛槽裡多出驢臉來啦。三姑夫怯怯退下來。三姑問陳鳳珍,俺開這號影響你前程不?陳鳳珍無語。小吳說影響可大了,弄得陳鎮長不硬氣。三姑一字一句說,那就關門!陳鳳珍看見三姑雙眼流淚了,陳鳳珍勸說半天,三姑呆坐流淚不說話,伸手拿紅布將身邊的神龕蓋上了。陳鳳珍和小吳走出三姑家,汽車開動時,他們聽見哀哀的哭聲。陳鳳珍臉頰一片火熱,眼皮子也濕了。

  走進李繼善家,陳鳳珍看看表都晌午了。李繼善笑說,找老周去村口酒店吃飯。陳鳳珍說就在家裡吃便飯。李繼善說在那裡吃啥有啥。陳鳳珍說家裡有啥吃啥。沒聽村口老頭罵咱是貪官麼!小吳搖頭笑著,這村還他媽真有能人,編的挺有意思。李繼善說,那是個神經病,別往心裡去,說你們二位是貪官,那打死俺也不信!陳鳳珍歎息一聲,逗小吳說,那老頭是不是沖你編的?坦白交待!小吳支吾說,要說輪子盤子骰子我轉過,至於晚上的裙子就沒有轉過啦,我不會跳舞!陳鳳珍話裡有話地笑道,你別遮蓋,這轉裙子可不僅僅指跳舞喲!小吳搖頭說,那指啥?既沒權又沒錢,小姘都找不到。都笑著,李繼善的孩子將老周叫了來。

  老周又往酒店拉他們,陳鳳珍推辭了。李繼善父親將陳鳳珍讓上土炕。請客上炕,是平原農村的最高禮節。空心土炕連著鍋灶,燒飯煙火,穿過炕底的火道,從牆壁直達屋頂的煙囪冒出去。陳鳳珍盤腿坐在炕上,身下到心裡都暖烘烘的。不一會兒炕桌就放上來,桌上擺滿白菜燉粉條和千層餅。陳鳳珍說吃這最好,就不喝酒了,吃飯飯咱們商量塑料廠的事。李繼善心裡歉歉地說,陳鎮長為俺們打官司追賠款,操盡了心,到俺家裡吃這個,心裡過意不去呀!陳鳳珍紅了臉說,別提官司啦,到現在也沒兌現賠款,我這當鎮長的也不好意思哩!李繼善說那不怪鎮長。小吳說,臨來時陳鎮長還催潘經理哩!老周問,潘經理咋說?小吳說他總是應著,就是不知拖到啥猴年馬月。這傢伙,有啥道理好講啊!這不,又給陳鎮長和我擠到塑料廠來啦?陳鳳珍止住小吳話頭說,不能這樣說,現在是困難時期,大夥摽勁兒往前奔,才有希望!老周和李繼善忙點頭。然後就沒人說話,都吃飯。

  正吃到半截兒上,村支書看見門口的汽車,以為是小吳來了,進來一打聽才知道有陳鎮長,就派村治保主任到酒店買些酒菜來。村支書先進屋跟陳鎮長說話,治保主任端著魚肉進來。村支書這官是陳鎮長給保下的,他見陳鎮長想表示點心意。陳鎮長來村裡也不打個招呼,村支書埋怨說。陳鳳珍已經吃飽飯說,我來村裡是解決三姑的事,怕給你們嚇著。村支書問咋樣?陳鳳珍說她關門啦!村支書歎一聲,也有人吸涼氣。村支書說是不是到村委會歇著?陳鳳珍笑說,這熱炕我坐舒服了,就在炕頭上商量事,土是土了些,可心裡踏實呢!然後她就往塑料廠開工的話題上引。老周是潘老五發現提拔的,他借潘老五的光,所撈的全撈到了,在農民企業家稱號底下掙了錢。塑料廠虧損關門,廠長個人卻是很肥的,而扔下的爛攤子則屬￿鎮裡的。這是鄉鎮企業的一大通病。

  陳鳳珍十分明白這些,唯有她還看中老周,就是發現他對塑料廠有感情,還想幹實事。陳鳳珍試探著問,老周和老李在上次說個人承包,可行麼?老周搖頭說,俺問過潘經理了,個人承包要先注入100萬元的風險金。這些錢,我和老李哪去弄?陳鳳珍說,搞股份制,廠長和副廠長們個人注入高於工人的股份,而且效益與分紅掛鉤,可行麼?老周說這樣行。陳鳳珍說,老周還當廠長,老李當副廠長,原來的副廠長老周看著留。人員先這麼定了,關鍵是看一下塑料的市場。上次搞增收節支,我就看塑料行情不好。老周,現在還行麼?老周說疲軟得很呢。陳鳳珍沉默不語。小吳說,股份制也好,人員改革也罷,都是形式,形式搭台經濟唱戲,塑料市場完蛋,一切努力都白搭,還會背上更大包袱的。屋裡人都點頭。陳鳳珍把臉扭向窗外,她的心思跟屋裡不搭界了。

  她看見了掛在牆頭上成串的玉米棒子,也看見遮住陽光的棉花秸垛。她眼睛一亮,扭回頭來說,大家是不是往農業上想想,咱鄉鎮企業兩眼光盯著工業,弄不好就背個大包袱,而農業呢?被忽視了,投資少收益大,船小好調頭嘛!小吳說,陳鎮長的意思是轉產?陳鳳珍興奮地說,對,轉產,利用塑料廠的廠房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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