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大雪無鄉 >  上一頁    下一頁


  小敏子看陳鳳珍臉色不好,就圓場勸酒說,陳鎮長,別聽他胡吹六侃的,咱倆喝一杯。陳鳳珍已經頭暈了,強撐著完全是為說事,潘老五拿話點她,點到疼處也火了,她把酒盅往桌上一摔說,老潘,你把話說明白,是不是我和小吳哪點惹著你啦?潘老五愣了愣,扭臉對她說,鳳珍,這是哪跟哪啊?你五叔向來高看你,我這大老粗說話沒溜兒,你還不知道?甭說別的,就憑鳳珍替我出庭這一手兒,我就感激不盡哪!小吳插嘴說,是哩,陳鎮長出庭沖誰?還不沖你老潘?這回你可別叫陳鎮長坐蠟啦。

  潘老五順著小吳的杆兒爬,連說,鳳珍哪,我潘老五說話算話,欠那幾家的錢,從這200萬里出!陳鳳珍嘴角漸漸浮了笑影說,是哩,快把這點囉嗦了啦吧,我們還有多少事要辦呢!潘老五接下話茬說,不就是股份制的事麼,這事五叔也支持你!有人給我報信,說搞股份制是罷我的權,我不聽這套!事在人為,權是雞巴啥東西?又一根木頭!權得看你咋使啦。鎮裡企業上人,都他媽一群土打土鬧的傢伙,是得來點洋玩藝兒,提高提高!人家南方企業,早就股份制啦!股份制能救活福鎮,替我把貸款還上,我他媽算是抱著豬頭找著廟門兒啦!是不是?我五叔腦筋不老吧?陳鳳珍雖然聽著彆扭,但她心裡還是熱乎乎的,老潘辦事比老宋痛快。

  她笑笑說,股份制哪有那麼神?替福鎮還貸款」有一點是肯定的,符合經濟發展規律,最終受益的還是福鎮。潘老五大咧咧地說,我不是那意思,靠股份制來錢,喝西北風吧!我同意幹,關鍵是也不搭啥!然後就張羅喝酒。陳鳳珍從潘老五最後一句話裡聽出他跟宋書記是通了氣的。他們是一個年齡段兒的酒肉朋友,連說話都臭味相投。明擺著,潘老五和宋書記對股份制是應付,她挺知足,他們不跳出來反對就成,小車不倒保管推著走吧。末了,她又跟潘老五喝了兩盅,腦袋嗡嗡的吃不下羊肉了。

  潘老五的大嗓門兒將旁邊雅座裡的山西客人引了來。他知道老礦長帶人來了,想明天再見面,沒承想鐵廠失廠長也帶他們來到這涮羊肉來了。這樣見到老礦長一行,潘老五挺尷尬。老礦長和另外三個人端著酒杯過來敬酒。陳鳳珍看出客人是一肚子氣。老礦長心臟不好,喝的是礦泉水,邊喝邊哩怨說,老潘,你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傢伙,是不是躲我們?潘老五說,老哥,別誤會,我今天剛下飛機,晚上又沒看見你們。老礦長不依不饒,你小子是瞎了眼,還是黑了心?沒良心的東西,你去了我們那兒好吃好喝不提,連陪睡的小姐都供你挑!好,現在給我們晾起來啦!良心呢?潘老五惱了臉,沒等他反駁,小敏子醋勁兒上來了,她站起身指著潘老五的鼻尖說,鬧半天你在外邊……話沒說完就披上大衣跑下樓。潘老五一直在小敏子面前營造正派形象,被老礦長捅露了。

  去年小敏子被染上了性病,她整天審潘老五,潘老五說洗澡盆傳染的,好說歹說總算蒙過去了,這回真麻煩了。陳鳳珍端行政這碗飯,思想屬傳統型,她過去根本容不下這些,到福鎮來見多了,心裡膩歪表面還得應付過去。她站起身說,老潘,我去看看小敏子!潘老五心裡惦著,嘴上充硬說,別管她,婊子養的,連句玩笑話都吃不住!然後他一揮手喊上酒,我他媽以酒表忠心吧!山西客人就都並到這桌來,陳鳳珍舉杯對山西客人說,老潘剛回鎮上,打電話約我商量為你們籌款的事,你們別冤枉老潘啊!老礦長又含了一粒藥丸說,得看潘老五喝酒的態度啦!潘老五脫了毛衣,擺開喝倒一片的架勢。陳鳳珍酒喝得有些飄浮,又看出這群喝酒的人情緒不大對頭,就說自己有事起身告辭了。

  到晚間,雪已很厚了。陳鳳珍看雪裡的街景跟白天沒啥兩樣,那些臨街的窗戶亮著,映得半個街筒子白裡透紅。雪前的街道髒亂,雪後就十分爽人眼目。她覺得眼前有些恍惚,走路時整個人像踩在霧上,周圍啥聲音也沒有。她在自家門口站了一陣兒。父親的小藥鋪子黑著燈,房頂、牆頭和附近的草垛蒙著積雪。這陣兒的心情明顯跟酒桌是兩樣的。

  她厭煩酒桌,桌上虛頭巴腦的話說得累心,鄉鎮工作又離不開酒桌,喝酒就是團結,多好的關係久不喝酒也生分,就會帶來瞎猜疑。其實,她與老宋潘老五等人沒啥隔膜,就是剛來時總躲他們的酒局,才慢慢被他們視為異己的。形勢逼著她也喝白酒了,孰不知嘴饞吃倒泰山,這無邊的吃喝風何時能刹住呢?她不知道在將來的股份制運作裡還要喝上多少酒呢。想起潘老五酒桌上說的一句話,酒精考驗的油袖幹部,她就無可奈何地苦笑了,看看自己襖袖子也髒了。

  雪越下越猛,她就裹緊脖領進屋了。阿香一人看電視,父親和弟弟不在家。陳鳳珍問爹和弟弟幹啥去啦?阿香說他們爺倆去北灘林子裡打兔子啦。陳鳳珍嗯了一聲就倒水喝,暖瓶裡空空沒開水。阿香正津津有味地看一部都市愛情片,邊看邊念叨,瞧人家過的日子,瞧人家的愛情多帶勁兒。陳鳳珍沒理她,她早就看出阿香是個好吃懶做的坯了。她模樣兒俊,弟弟又殘疾,鳳珍和父親只有寵她。陳鳳珍紅頭漲臉地呆坐一會兒,正想燒壺水,看表已到了中央電視臺經濟半小時節目,裡邊正播出中國農民奔小康紀實專題,時常涉及股份制,她有空就看,她讓阿香撥中央二台,阿香不願意。陳鳳珍心裡有氣,表面還得哄著她。她說,阿香,你不是喜歡姐姐的花圍脖兒麼?就送給你啦。阿香樂著試圍脖兒去了。陳鳳珍撥通二台看起來。那裡講股份制要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班子。

  她由此聯想到福鎮的班子,算強還是不強?越想越沒勁,甚至有點像喝了涮鍋水一樣噁心。這時候,父親和弟弟扛著獵槍回家了。鳳寶的槍上挑著四隻血淋淋的兔子。父親拍拍身上的雪,摘下兩隻兔尾巴耳暖,彎腰操刀挖兔眼。陳鳳珍看見父親臉上的肉棱凍得紫紅,就勸他先歇歇。父親說誤了時辰兔眼就廢了。鳳珍這才想起祖傳立佛丹的藥刃裡有兔眼睛當原料。鳳寶仄仄歪歪走到陳鳳珍身邊說,姐,今晚我們看見紅兔子啦。陳鳳珍問,咱這塊地兒上還有紅兔子?別是撞見黃鼠狼了吧?

  鳳寶一口咬定是紅兔子。陳鳳珍知道祖傳藥書上說紅兔子眼睛做立佛丹最佳。父親在一旁拿手顛著紅乎乎的兔眼睛,深沉的老臉天真無邪地笑了。他說,明晚咱們打紅兔子!風寶咧嘴說,紅兔子那麼好打麼?比人都精鬼!父親洗完手,捋著黃白的鬍鬚笑,連狐狸都鬥不過好豬手,何況紅兔子。陳鳳珍心疼父親說,保重身子骨兒吧,爹!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別為幾個錢,連老命都搭上。父親瞪陳鳳珍一眼說,你以為你爹是個老財迷?你爹活了這把年紀,最重義氣。俺打紅兔子都是為了你糊塗爺呀!陳鳳珍問,糊塗爺咋啦?鳳寶插言說,糊塗爺下肢癱瘓啦!在敬老院裡炕吃炕屙遭盡了罪。

  陳鳳珍哦了一聲,明天我去敬老院看看糊塗爺。她知道糊塗爺是她們家的恩人。瓜菜代年月,粗塗爺省下口糧送給她家。鳳珍上大學那年家裡窮,連件像樣的衣裳都買不起,糊塗爺將自己的皮襖賣了,給鳳珍添東西。鳳寶小時候特別淘,七歲那年爬老樹掏老鴰窩摔下來,不是糊塗爺救得及時,小命就難保了。陳鳳珍動情說:糊塗爺是好老人哪,給他做立佛丹可千萬別收費哩!父親說那自然,收糊塗爺的錢還叫人麼?鳳寶說,糊塗爺是五保戶,要是公費咱就收!父親黑著臉吼,啥費也不能收!陳鳳珍同意父親的觀點。睡覺前,陳鳳珍還覺頭暈,就朝鳳玉要解酒的藥,鳳寶一拐一拐地送藥過來,阿香追過來說,鳳寶,你看拿錯藥沒有?鳳寶細眼一瞧,叫了聲媽呀補藥。阿香格格笑,該死的,不是我心細,叫大姐這宿咋折騰嗎?陳鳳珍吃下鳳寶換過的藥,躺在炕上感到十分疲累,不再想股份制,倒真覺得自己骨分肢了。她扯過一條被子,蒙頭蓋腦睡了。

  第二天早上,陳鳳珍被父親掃雪的聲音弄醒了。她穿好衣裳,洗了臉,就見小吳挺急地走進屋子。她見小吳腦袋上沒雪,才知雪停了,但她看見他腦門有塊血痕。不等她尋問,小吳就哭喪著臉訴屈。昨晚上陳鳳珍走了不久,酒桌上就出事了。潘老五心裡窩著股鳥火,三說兩說就跟山西客人鬧崩了,他口口聲聲說人家煤質不合格,不減價就不給欠款。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