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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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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三姑命夠苦的,從小就渾身多病,二十出頭就癱瘓在炕頭上,東求醫西尋藥,家都敗了也沒啥起色。後來又建議她去遠村的一個大仙那裡看看。三姑說那行麼?三姑夫說有病亂投醫看看再說。三姑被馬車拉著去了遠村的大仙家裡,大仙一見她就給三姑跑下了,並學了兩聲蛤蟆叫。大仙說他是蛤蟆仙,而三姑是狐仙,仙中之王,請她趕緊出道上香,有病自除有禍也自消了。三姑半信半疑回來操持上香。果然如蛤蟆仙所說的,三姑上香能看病看宅看命相,自己的病也好起來,在這塊地兒上聲名大震。陳鳳珍委實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三姑托她父親捎信給她,注意這小人親近那貴人的,她還能升官的,陳鳳珍一概不睬。 一個鄉下老太太該成組織部長了。不過,近來她還真聽到風聲,說三姑將草上莊全村老少都算服了,連村支書村長都找她,賣地建廠等大事都請三姑踏看風水。村委會研究好的決議,愣讓三姑的香火給否了。陳鳳珍聽到又好氣又好笑,讓父親給三姑捎信別太張狂了,否則影響太大,別怪她這個當鎮長的侄女無情。陳鳳珍問小吳說,你信我三姑那套麼?小吳遲疑一下說,這年頭的事兒沒準兒,啥也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陳鳳珍笑說,小吳啥時也學油啦?小吳板了臉說,不是油,你三姑夠神的。 就拿鎮塑料廠來說吧,當初潘老五選東河岸邊的老墳地當廠址,廠長老周也是草上莊的,老周就請你三姑看看風水,你三姑說這地方凶,壓著龍頭了,建廠准黃。潘老五被老周罵了一頓,還是沒挪地方,結果咋樣?一開工建房就砸死了人,門口那段路老翻車。廠子建起來就沒盈利過,潘老五又從德國進口廢塑料,是垃圾不說,又惹出這場官司,廠子一進夏天就關門了。陳鳳珍聽得心裡嗖嗖冒涼氣。她說,別說了,聽起來怪嚇人的。哎,今晚上,咱們見見老周。小吳點頭開車,不一會兒就在村民李繼善家門口停下來。風大了,銅錢大小的樹葉子滿地滾動。 李繼善人緣好,每天晚上家裡串門的都是一屋子。大夥正為官司開庭的事戧戧,見陳鳳珍和小吳進來都挺吃驚。李繼善的父親見陳鳳珍就說,陳鎮長呀,俺們這幾戶打官司可不是沖你呀!早知是你出庭,俺們就撤訴啦!都是潘老五那雜種給俺逼到這份上啦!陳鳳珍朗笑道,沒事兒,公司是鎮裡的,我是鎮長出庭是應該的,我就怕你們有顧慮,才來看看。一句話說得李繼善一家子挺感動。李繼善說,陳鎮長沒給俺們少操心哪!陳鳳珍示意大夥該嘮啥嘮啥,然後她就盤腿坐在大炕上烤火盆子。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陳鳳珍如魚得水。她說坐在老鄉的大炕上心裡踏實,上了法庭也有根哩!李繼善端來一盤子瓜籽,陳鳳珍一邊嗑瓜籽一邊逗大夥說實話。好多人有些拘束,同著鎮長好像沒啥可嘮的了,陳鳳珍就往股份制上引。她聽說這幾戶農民承包草場的形式是股份制。這回李繼善和鄉親們就打開話匣子了。陳鳳珍讓小吳找塑料廠廠長老周來。老周與李繼善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好哥們兒,這陣兒在家歇著,一直為這幾戶農民幕後出主意。老周怕傷了潘老五,一直不敢在公開場合亮觀點。聽說陳鎮長聽他,猶豫了半天還是硬著頭皮來了。陳鳳珍問他一些塑料廠的情況。她看出老周有些慌,額頭沁出青虛虛的冷汗。 老周檢討似地說,都怪俺無能,沒把廠子搞好,辜負了陳鎮長和潘經理的希望。陳鳳珍笑起來說,咱們不是開批鬥會,你儘管拿觀點,你看廠子還有救麼?老周想了想說,咱沒救?荒年餓不死精明漢,只要幹,還是有救的,主要是管理……陳鳳珍再往下追問,老周就不再說了。她看出他的心思,只要潘老五不亂插杠子就成。陳鳳珍說,鎮裡馬上推廣股份制,完全科學管理,按經濟規律辦事。老周臉松活了說,真正是好招子。我們早就盼著改革一下,要是股份制,我和李繼善兩人承包塑料廠。 陳鳳珍與小吳對視一眼,兩人都笑起來。老周歎道,鎮長,我看著那堆機器扔著心疼哩!真打實鑿地幹吧,不幹沒出路。小吳笑道,閻王爺不知小鬼難受,你不怕那塊地方犯邪氣?老周不好意思地說,那不算啥,人正能壓邪,再說,求三嬸子上香給尋個破法兒,准能鎮住。陳鳳珍和小吳大笑起來。小吳舉手指指點點說,他媽的,這日子確實有邪氣,是得靠正氣撥一撥啦!陳鳳珍笑說,瞧,小吳也上仙兒啦!一屋子人都跟著笑。說說笑笑直到深夜風息,陳鳳珍和小吳才回到鎮上。 涉及潘老五的經濟案連法院都很怵頭。要不是被告方陳鳳珍在法庭上替原告說話,恐怕這案情又羊屙屎似地拖下來。陳鳳珍在縣城找了宗縣長,想儘快將這碼囉嗦事了斷,也把抓股份制的想法都向宗縣長說了,宗縣長挺支持。法院斷定由福鎮農工商公司向七戶農民賠償草場損失費40萬元。回到鎮上,陳鳳珍就到處找錢,總公司的帳上沒錢,鎮財政也沒錢。偏在這時山西某煤礦來了一撥兒要帳的。前半年鎮裡鐵廠和瓷廠用煤都是潘老五從這個煤礦賒來的,粗一摟就有百余萬。 鎮黨委書記老宋和陳鳳珍好生接待,讓煤礦客人吃好玩好。老礦長跟鎮領導哭窮。礦上開不起工資啦。這次再要不回錢去,工人們就得把我吃嘍。陳鳳珍心裡挺難過。她看見老礦長拿著速效救心丸,時時就含兩粒,她又害怕出事。看來勸是勸不回去了,只有等潘老五從珠海回來。陳鳳珍讓小吳找來鎮鐵廠朱廠長,她命令朱廠長把客人陪好,就抽身出來與宋書記商量股份制的事。 宋書記每天都保持一個短暫的午休,無論春夏秋冬都這樣。 下午3點鐘左右,陳鳳珍就來到宋書記的辦公室等他,宋書記卻4點鐘才從休息室裡出來。他見陳鳳珍看報等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仰臉打了個噴嚏,連說感冒了感冒了,感冒腦袋就沉,腦袋一沉就是一個漫長的午睡了。陳鳳珍看了看宋書記多皺的臉,感覺他蒼老了。五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到了不提拔年齡,兒子女兒大學畢業都在縣城工作。潘老五也派鎮裡工程隊在縣城為宋書記蓋了棟兩層小樓,也有了退路。鎮上工作是難,再難也不是自己的事。他不相信這年頭還有為工作愁死的。有時他真不理解陳鳳珍,她忙得腳後跟打腦勺子,忙半天有啥起色?福鎮發展到今天是用錢堆起來的,不是哪個忙出來的。他嘴上的口頭禪是,人隨勢走。 陳鳳珍在老宋身上的感覺總是發生誤差。老傢伙的更年期到了,本來應該高興的事卻立馬沉了臉。關於搞股份制,陳鳳珍又把老宋估計錯了。老宋當兵出身,功臣似的脾氣嘴還損。他對陳鳳珍提出的股份制不以為然,邊喝茶水邊說,鳳珍哪,你的心情我理解。想通過股份制來治理這個爛攤子,把工作抓上去,這是官話;私話呢,搞出個經驗撈點政治資本,能往上升一升。這沒錯,誰年輕都想闖一闖。不過,你們團系統的幹部有個通病,幹事轟轟烈烈沒下文,開始就是結束。陳鳳珍臉通地紅了,爭執說,只要路子對,我會幹到底的。老宋擺擺手說,別急,別急,聽我說完。我是說,搞股份制,別是秋後的黃瓜棚空架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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