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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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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了,雪片子密密實實大朵大朵地揚下來,稠得天空沒有縫隙。大雄踩著雪朝村巷裡走,覺著胸悶,心裡湧起很深的孤獨與空涼。當他瞧見自家房舍的時候,特別想摟著麥蘭子好好睡一覺。一切一切或許都要結束了,他也許最終也挪不了這個窩兒。一股說不出來的溫暖和甜蜜,刹那間湧上心頭,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幾乎要哭了。麥蘭子是他一生最愛的女人,是他永遠的依靠啊!他在門口站了,抬手敲門,又怔住,這樣遲遲疑疑地試了好多回,垂下酸乏的手臂,不能驚動女人。她睡得正香啊!他很沉地歎了口氣。他在自家門前六神無主地圪蹴一陣兒,還是悄然走開了。去哪兒?他說不上來,地地道成了一個孤魂了…… 沒隔幾天,開工的消息傳開去,工人們陸陸續續回廠裡來了。大雄將村支書疙瘩爺叫到廠裡,又組織召開了一個班組長會議,對廠裡的生產釘釘鉚鉚說透了,就馬不停蹄地去跑錢了。拆借的同時又親自去業戶催收欠帳。「瑪麗娜號」被雇來的十台重型拉車拖上岸來,待安裝新式炸藥,定型炸斷,才能拉回廠裡,軋製鑄造各種鋼板。正忙著,有人將一紙上告信捅到縣裡。不幾天,由縣工商局、公安局、鄉鎮企業局等單位的聯合調查組就來了,主要是調查「瑪麗娜號」沉船一案。拆船廠的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了。跑錢還沒個著落,又添這麼一塊病。整天价連軸轉地談話,跟羊屙屎似的拖著,弄得大雄挪不了窩兒,簡直快把人逼瘋了。有人告他犯了玩忽職守罪和受賄罪。到處傳言他拿了白劍雄的大筆好處費,不昔冒險從桂山錨地起航。那天上午,廠裡出了事,來人到辦公室叫他。審查組長不讓他去,大雄三說兩說就跟他們翻了臉;「俺兩袖清風,蒼天作證!俺不怕背後捅刀子!沒問題就沒問題!俺非要找個屎盆子望自己腦袋上扣嗎?」審查組長火了:「大雄,你態度不好!有沒有問題不該由你下結論!」大雄紅頭漲臉地吼道:「如果說俺有問題,那就是一個!錯就錯在,俺他媽不該活著回來!俺犯法,你們抓俺蹲大獄,沒犯法,都給俺滾人!」說完,他氣呼呼地下樓去了。 生產的的確確碰上了大難題。原來是海難遇難家屬聽說大雄回來了,被人攛掇著,幾戶老老少少又來廠裡要條件,廠保衛人員不讓進,就都爬上「瑪麗娜號」死泡。船上的炸藥都安好了,重型拉車也雇來了,就是無法開工。大雄找到了疙瘩爺,疙瘩爺派樹幹部們輪番做工作也沒說通。鄉里的范書記下鄉路過,也來了,現場辦公,人們就是不挪窩兒。解鈴還需系鈴人,這事只有等大雄回來了。 一輛別克汽車緩緩駛來。大雄從車上下來了,遠遠地,他就看見一疙瘩一塊扯閒篇打撲克的工人,也看見了貨輪上哭哭啼啼的家屬們,除了老人、婦女就是孩子。他爬上船梯的時候,腰眼兒又針紮似的疼了。他竭力保掙鎮靜,默默無語。船上破例靜下來。望著失去親人的老少和寡婦,他能說啥昵?儘管事故後事都辦完了,可他們不知足呐。從情理兒上,他欠他們的,他該好好照顧他們,好言相勸,再不行就給他們磕頭,一家一家給老人下跪。他看見趙奎的瞎娘了。這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娘啊。老人枯著上頭白髮,臉黃得像一朵幹菊花。她懷裡抱著孫子,身邊坐著兒媳。大雄看著這一家子,眼裡轉著淚花花。他真想給老人跪下。久久地,久久地,他在老人跟前站定,雙腿一軟一軟的。後來一轉念,他不能,不能啊!這樣大的場面,揣著各種心思的人都在盯著他。他不是以個人身份出現的,他是廠長,代表著工廠的利益。他一跪,工廠的形象就完了,那樣不止一家,那幾家也會提出一堆各式各樣的問題。他們的要求不一樣,有人胃口很大很大,工廠承受不住。俺能對他們瞪著眼撒謊嗎?能欺騙他們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六神無主地默默在人群裡走,看著他們,看得他們心裡陣陣發空。 一切都僵持著,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狹路相逢勇者勝。他要抓住家屬們遊移不定猜測他等待他的短暫肘機,儘快解決危機。一刹那間,大雄眼一閉,手一揮,厲聲吼道: 「都給俺下船,誰胡攪蠻纏,就拖誰!拖不走的,俺陪著他,點炸藥開工!」 人群哄然大亂。 家屬們懵了。他們沒思想準備,估摸黃大雄會說軟話,會許下什麼大願。他們想不到這狗日的會來這一手。他們哭嚎大罵了。也就在這當口,村幹部和工人們紛紛將他們扶下來。不走的,就嘰裡咕嚕地硬拖下來。 大雄最後一個走下貨輪。他身子抖著,心裡在流血,扭歪的臉上淚水盈盈。他無力地一揮手。 「轟」一聲巨響,「瑪麗娜號」在陣痛中解體了。 本該是一個喜慶的日子,然而卻是這樣姍姍來遲、悲悲戚戚。大雄很快成為眾矢之的,「呼啦」一下子被憤怒的家屬們包圍了。他望著一張張層層疊疊的臉相,心碎了。他再也狠不起來了。人狠麼,不是毛病,關鍵是咋個狠法,擺出去得叫人佩服。從這理兒推一推,軟一軟也不丟人,他想,就不由自主地給家屬們跪下了,聲淚俱下:「老少爺們,嬸娘姐妹,俺大雄向你們謝罪!你們失去親人的痛苦,俺知道。可你們這麼鬧,死去的兄弟們的魂靈都不會安生啊!你們知道麼,趙奎被海浪卷走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啥嗎?他把救生圈推給俺喊:大哥,你要活著,俺水性好,廠子還指望你呀!俺們工廠這會兒底子薄,但俺敢對天神起誓,廠子挺過難關,俺絕不會忘記你們!俺今天給你們跪,就是讓咱漁花子永遠不給人下跪!俺們雪蓮灣人不能再窮下去了,俺們富有了,把外出打工的鄉親們都請回來!」大雄沒說完,趙奎娘就嗷嗷哭了,拉著孫子和幾媳,擰著小腳走了。 眾人立時蔫下來。之後,人們都怯怯地散去了。 疙瘩爺走過來扶起大雄,激動地說:「大雄啊,你今天給我上了一課。真有你的!」 大雄滿臉悽楚地說;「別逗啦,疙瘩爺!好賴人都讓俺得罪遍啦!在村人面前丟盡了臉面……可是,等工廠有了效益,所有榮耀都貼您臉上了!」 疙瘩爺想了想說:「不,你把俺弄醒了,俺他娘忽然覺得自己活得硬氣了一回。」 大雄一笑:「笑話,您老當年打海狗,全村人誰比您硬氣?」 疙瘩爺苦笑:「這日子,讓人活不出個爺們樣兒來。俺老了,老了,俺該放心地歇著了!」 大雄摸不著頭腦說:「唉,您這話是啥意思啊?」 疙瘩爺沉吟片刻,道:「你老大不小了,自己琢磨去!」 大雄滿臉疑惑地望著疙瘩爺,忽然冷笑了一聲。 疙瘩爺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心情很沉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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