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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紅雀又露面了,嘀嘀嗒嗒落滿老灘覓食。紅雀褐色腳杆淺淺地插進泥裡,小爪子用力扒著冒泡的水窩兒盲目地啄著小蝦。由於雀群的提示,麥翎子環顧四周,竟有趣地發現麥翎子和菊子又坐在了原來的泥崗子上。麥翎子各自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一種淡淡的失落感繚繞在麥翎子的心間。麥翎子記得好久沒看到落日了,高考前的每天時光都是那麼緊迫。菊子問麥翎子:「你考得咋樣?」麥翎子說:「行,考個本科沒啥問題。」菊子眼睛紅了:「俺相信,真羡慕你!」麥翎子問:「你呢?你咋樣?」菊子不知怎麼就帶著自嘲的意味笑起來:「你就別問俺了,俺啥都忘了,就多個酒量,女子無才便是德啊。翎子姐,俺多句嘴你別不愛聽,俺們的最終目標不是進城工作生活麼?告訴你,俺過幾天就進城工作啦!這不比上大學更直接麼?說好多大學生都找不到稱心工作呢。」

  麥翎子呆呆地望著菊子,覺得菊子可憐,也覺得她幸福。啥都不想的人最幸福,因為她從不失望。麥翎子淡淡一笑說:「那得先祝賀你哩。」菊子得意地笑著:「翎子,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俺進城後就結婚。」她說話時從皮挎包裡掏出精緻漂亮的白色化妝盒不停地描眉塗口紅。麥翎子好奇地瞪大眼睛問:「菊子,你有心上人啦?咋早不告訴俺?」菊子淡淡地說:「你認識的,就俺們廠長。」麥翎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訥訥地說:「張士臣?你,你成了第三者?」菊子拿手拽著自己編的那種很流行的排骨辮,格格笑起來說:「你別說得那麼難聽,啥第三者第四者的,反正他真心愛俺,俺也喜歡他,俺們是愛情!他在城裡為俺買了房,買了車。房產在俺的名下,給他前妻200萬算協議離婚。你個書呆子,傻姐姐,是張士臣上趕著追的俺。」菊子說話聲優美動聽像唱歌似的。

  麥翎子覺得她的聲音是那麼陌生,甚至有些恐怖。麥翎子望著她的眼睛說:「菊子,你想過沒有?張士臣比你大20多歲呀,你想過以後的日子麼?」菊子說:「啥都想了,你還老觀念呢,如今城裡姑娘傍大款,專找歲數大的,男人40一朵花,40多歲男人有種成熟美,有錢有事業,還知道疼人!有啥不好?俺勸你大學畢業後也跟俺學!」

  麥翎子搖頭:「俺學不來,俺可沒有穿金掛銀的命!」菊子哪裡知道,最初張士臣看中的是俺麥翎子啊!俺不願,才輪到了你哩!她聽菊子說話像聽天書一樣,委實失去與她談話的興趣。前前後後才兩年的事,新生活將單純老實的菊子冶煉成這般模樣,日子太可怕了。麥翎子還想挽回點什麼似的說:「菊子,剛才你在跟俺開玩笑。是吧?」菊子擰眉擰眼地說:「翎子姐,沒開玩笑,這都是真的。等你大學畢業。分到縣城,俺們又可以常見面啦,是不?」麥翎子無言以對,怔怔地看著菊子,越看心裡越難受,一種很複雜的滋味自心底浸漫開來。實際上,經歷高考的麥翎子也悄悄變著,前些日子,麥翎子聽見菊子的話會劈頭蓋臉罵她一頓。現在不會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誰也別強求誰。這個時候,麥翎子心裡難受,鼻子酸酸的要哭,為了挺住,麥翎子忽地想起金鳳出嫁那天菊子吟誦的詩,《彩色的鳥,在哪裡飛翔?》麥翎子說:「菊子,還記得那首詩麼?」菊子不屑地搖頭說:「俺再也不記得那酸拉巴嘰的歪詩啦!想想當初多麼可笑。」麥翎子說:「當初可笑?」菊子說:「可笑!」就一頭撲在麥翎子懷裡笑了。麥翎子抱著菊子陪她最後笑一回,笑著笑著麥翎子的眼淚就撲簌簌掉下來。她心裡一疼,狂放地大笑,讓菊子一點摸不著頭腦。她的笑聲驚擾了覓食的紅雀,紅雀在黃昏時歸巢了,翅膀扇動的「呱噠」聲分外地響,與村頭暖融融的炊煙、淡淡的飯香交融在一起。麥翎子凝望雀群,瞧見了遠處臥在泥崗子上麥家祠堂,祠堂恰巧遮掩了不甘寂寞的落日。

  菊子站起身說:「翎子姐,咱們走吧。你還沒看大魚吧?」

  麥翎子說:「沒有,俺要去麥家祠堂看看,好久沒去了。」

  菊子說:「祠堂有啥?那俺先走啦!」

  「你走吧。」麥翎子說。

  菊子走了幾步,回頭叮囑道:「翎子,說好了,俺結婚時你給俺當伴娘啊?」

  菊子喊一聲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當伴娘?俺這樣兒的人能當伴娘麼?」麥翎子自嘲地想。

  麥翎子拿鑰匙打開祠堂的門,她怔怔地望了一陣兒魏征門神像。雨水將白紙神像沖壞了一些,但是,喜看魏征門神還是威武無比。往裡走去,麥翎子發現裡邊堆著好些書,細瞧還是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麥翎子知道這陣子大魚身體不好不進書了。這是哪兒來的書?後來想起來了,高考的時候,麥蘭子姐姐告訴她,四喜辭了村裡的差事,跟疙瘩爺租了麥家祠堂,四喜與老賴就勾搭上了,紅紅火火地當了書販子。四喜家裡缺錢,媳婦生了三胎,剛剛被鄉里罰了款。他沒文化,越沒文化的人膽子越大。從這個角度說,麥翎子恨大魚,是大魚把老實憨厚的四喜害了,不僅讓四喜走了邪,還讓麥翎子的前途潛伏了某種不確定性。從前的好多規矩都不管用了,這世界說亂就亂,究竟什麼地方出了毛病?四喜想過沒有,這樣幹下去非惹出大禍不可。麥翎子怕得一身冷汗都濕漉漉了,萬一敗露,不僅搭進神聖的麥家祠堂,就連麥翎子和大魚都跟著一勺燴了。自己就是上了大學也會被抓回來的。怎麼辦?怎麼辦?麥翎子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尋找著,魂兒都攪散了。麥翎子慌裡慌張鎖好白紙門,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大魚討個主意。

  麥翎子急急忙忙走下羊腸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頭,竟看見大魚坐在那裡看海。望海的時候,他的面孔冷得像一塊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過來。大魚沒有發現麥翎子。他專注而癡迷地看海。大魚的臉枯皺著,梭子形傷疤橫在額頭,眼骨窩像兩口深潭。他病了,好像是心病,身體好一陣歹一陣,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疲乏,只想坐著不動,永遠面對著這片海灣。麥翎子站在不遠處望著大魚,發現大魚的手裡攥著一條紅頭巾,那是珍子的紅頭巾。另一隻手裡拿著一張照片,誰的照片看不清。麥翎子悄悄走近大魚,大魚望海太專注了,根本沒有發現麥翎子的到來。近了,麥翎子看清了,照片是她麥翎子的,照片上還疊著她給大魚剪的紅紙鶴。麥翎子腦袋轟地一響。

  大魚聽見背後有響動,慢慢轉回頭,看見了麥翎子,急忙收起了頭巾、照片和紅紙鶴,有些慌亂地說:「翎子,你回來了?考的咋樣?」

  麥翎子裝著沒看見照片:「俺剛回來,就被菊子拉到海邊來了。俺正要看你去哪!」

  大魚眼眶子一抖,落下淚來說:「翎子,你一定能成功!闖世界去吧,祝福你!俺真眼熱呵,俺非常高看你們有追求的人,更喜歡你們有知識的人。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大魚說著,眼睛就亮了。

  麥翎子想跟大魚說說四喜租麥家祠堂藏書的事情,可是,大魚的話題總是不往上面扯。大魚見了麥翎子好像有說不完的話:「翎子,俺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可是,見了你又是狗咬刺蝟不知咋張嘴了。這麼說吧,這怕是俺們的最後一面啦!」

  麥翎子驚愕了:「為啥?大魚哥?」

  大魚傷感地說:「珍子沒了,你又走了,俺就是有錢,還有啥活頭?」

  麥翎子再也抑制不住滿臉的淚水,啜啜地說:「大魚哥,你不能這樣,珍子希望你活得好!俺呢,也希望你生活幸福!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你應該幸福!你會找到像珍子那樣的好女人的!」

  大魚輕輕搖著頭說:「不可能了,俺心裡明白。俺再也走不出雪蓮灣,雪蓮灣除了你麥翎子,沒有人真正瞭解俺!更沒有人看得起俺!在你上學之前,在俺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俺有個請求,你能答應麼?」

  麥翎子心裡一熱,點了點頭。大魚哽咽著說:「翎子,俺對你沒有非分之想,俺只是覺得你好,不僅僅因為你長得像珍子。俺把你當成自己的妹妹就知足了。你不知道,俺一直將自己當成你們麥家人。你知道,俺跟你姐是同學,年輕時暗戀過你姐,那是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後來俺見到了珍子,因為珍子長得像你姐。你,你跟當時的你姐又太像了,俺簡直分不開。你姐媚俗了,俺不願看見你再重複你姐的路。俺每次見到你,就想起過去的美好,俺願你飛,願你幸福!你別誤解俺,千萬別誤解俺!」他說話時精神恍惚,他的精神垮了。

  麥翎子明瞭一切,明白了大魚為啥偷偷過麥家的寒食日。這個時候,她卻很感激他了。

  麥翎子被鄭州大學錄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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