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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麥翎子正找雨傘準備接他,就聽屋外門口嗤溜打滑的聲響。麥翎子推開門,就看見大魚的三馬車跌在泥水裡了,人和書都水澇澇的。麥翎子緊著上去拉拽大魚,一推,推不動,大魚就壓在三馬車鬥裡。幸虧來了躲雨的人幫忙,麥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魚,扶著大魚搖搖晃晃地進了書屋。麥翎子將大魚放在書垛上,回頭將三馬車扶起來,回來的時候,她聽見撲嗵一聲,大魚一屁股墩在地上了。麥翎子又來扶大魚,大魚咧咧嘴往後掙著身子說:「別,別,是俺故意挪下來的。要不將書洇濕了就壞啦。」麥翎子拿毛巾擦大魚臉上的泥水,感覺自身也精濕了。麥翎子埋怨他說:「送書用得著你麼?淨幫倒忙。」大魚嘟囔:「四喜不知幹啥去了,你要複習,自然俺是閒人。」麥翎子望著狼狽的大魚歎口氣說:「你趕緊換衣服吧!」麥翎子將幹衣服送給他,就躲在書垛後邊整理書。麥翎子將大魚屁股洇濕的幾本書仔細攤平擺妥,借著燈光看,她發現這些薄本書印刷質量極差,標題也極膩味人,什麼《豔窟神功》、《曼娜羅曼史》、《偷情季節》等等。麥翎子翻弄幾頁,發覺裡面淨是性描寫,麥翎子合上書頁頓覺耳熱心跳了。這些書的署名是香港夏飛。怎麼會是這樣?

  麥翎子十分氣憤地將這些濕書攏到一起,抱到剛換完衣服的大魚跟前,狠狠一摔說:「大魚,你看看,這是啥書?你原來掙黑錢呢!俺算是看錯了你,還優秀書屋呢,屁!」大魚被麥翎子罵糊塗了,系襖扣的手停在半空說:「咋啦?你又臉酸嘴硬,翻臉就不認人啦?」麥翎子重複說:「你販黃書!」大魚被罵愣了,抓起一本翻了翻,臉上肌肉突突地跳了,罵道:「日他個奶奶,准是老賴幹的。」麥翎子疑惑了:「你真不知道?」大魚說:「俺大魚多掙多花少掙少花,從沒幹過違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俺住院時候讓老賴直接找黃木匠拉書。俺真的不知道啊!」麥翎子想起來了,那天老賴與黃木匠來書屋卸書,臨走老賴叮囑麥翎子這些書不要拆包,直接全部運城裡,能把過去積壓書都搭出去呢。麥翎子相信了大魚,但她很緊張,問:「咋辦哩?大魚?」大魚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說:「給他狗日的捅出去!不能饒了他!」麥翎子慌了,軟聲說:「那俺們說得清麼?你與老賴一直是合作夥伴兒。」大魚的目光萎頓空洞,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很長時間,麥翎子沉不住氣了:「你啞巴啦?到底咋辦呢?」大魚自顧自說:「得儘快處理掉,不然俺苦苦經營的形象就他媽完啦!你快去給老賴打電話,就說這批書限他今晚拉走,這筆款俺大魚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燒了它!」麥翎子依然不滿意,說:「那麼多黃書流向社會,你想過後果麼?你潔身自好,就不管別人了麼?」大魚說:「你就別生亂了,就按俺說的做!」麥翎子生氣了,一甩手說:「俺不管!」大魚臉色嚴厲了:「翎子,別任性了!你是俺的雇員,讓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俺頂著!」麥翎子就是不服軟地說:「你沒權力逼俺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這碗飯,俺立馬辭職!」大魚呆坐著,一臉晦氣,慢慢地,他眼圈紅了,邁著摔疼了的雙腿,細麻蒼蠅似地圍著麥翎子轉來轉去。大魚幾乎是用哀求的口氣說:「翎子妹妹,俺大魚求你啦!俺沒別的法子,將書毀了,咱們掙的錢全搭進去都不夠哇!交出去,公安來整俺們,審查你仨月,咱受得了麼?你受得了麼?只要你上大學走了,俺大魚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啥也不怕啦!」麥翎子垂下酸乏的手臂,腦裡疊映著高考的日子。麥翎子再也不能失去這個季節,管他黃書黑書呢,麥翎子沒說話,抓了把雨傘,晃晃著跑進黑暗的雨幕裡。

  麥翎子本來身子不適,又在泥濘裡奔跑了一程,回到書屋已是癱軟如泥了。在村委會,麥翎子給老賴打通了電話,事情比她想像的還要糟。老賴說根本無法取書,也不知是哪兒走漏了風聲,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說明天有可能對大魚的「優秀書屋」進行突襲聯查,晚上千萬將黃書轉移藏妥,等過風頭就有錢賺了。回到書屋,麥翎子把情況跟大魚一說,大魚眯眼坐著,腮幫上有一棱肉噗噗彈跳著。麥翎子的心怦怦直跳,一綹頭髮在她嘴裡咬斷了。大魚如熱鍋螞蟻,在地上來回走動。他忽然罵了一句:「老賴,俺操你大爺!」麥翎子說:「駡街有屁用,想招子呀!」麥翎子說話聲音嗆人跟吵架似的。大魚只顧哢哧哢哧撓頭皮,兩眼賊賊地尋視著四周,說:「要麼將書藏在你家小棚子裡?」麥翎子開始配合了:「你家和俺家都不安全!」大魚說:「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裡尋求生存的招子圖的就是那個不可知的理想。在這提心吊膽瀕臨絕望的一瞬間,麥翎子腦裡閃現了自家家那破敗的祠堂。麥翎子說出想法之後,大魚笑了:「這真是個好主意哩!」後來的事實證明,麥翎子選擇對了。麥翎子一直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裡雨勢小下來,麥翎子召集四喜和幾位小夥子分別將書用塑料袋包起來,悄悄運進麥家祠堂。

  最後鎖門的時候,麥翎子看見了祠堂的白紙門了。七奶奶在白紙門板上張貼了門神「魏征」。在家裡,魏征當門神,通常要去做後門將軍的。因為前門通常是雙扇,貼配對成雙的門神,如神荼、郁壘、秦叔寶和尉遲敬德,後門往往單扉,魏征圖案是單幅,貼上正好。麥家祠堂是單幅門,七奶奶選擇了魏征。魏征被稱為「獨坐」,圖案也是《西遊記》描寫魏征守門的打扮:熟絹青巾抹額,錦袍玉帶垂腰,兜風氅袖采霜飄,壓塞壘、荼神貌。腳踏烏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驍。圓睜兩眼四邊瞧,仿佛在吼:「哪個邪神敢到?」

  望了半天魏征的紙像,麥翎子有點膽寒了。魏征是震邪的門神,她們把黃書放進來就已經是邪了,豈能保佑她們?那不是自投羅網嗎?麥翎子已經走投無路了,她朝魏征門神燒了三炷香火,祈求魏征顯靈保佑她們平安無事。後半夜回到家裡,麥翎子連濕漉漉的衣服都脫不下來,腦袋疼得厲害,低頭看見濕漬漬的兩個褲腿被殷紅的血水浸透了,看見血當下就嚇昏了。七奶奶聽見麥翎子的驚叫,才慢慢走進來,把麥翎子搖醒了。七奶奶幫她脫掉濕濕的衣裳,麥翎子見了七奶奶好像有了根,她想給七奶奶跪下,說出自己在祠堂幹的事情,可是,一想不行,七奶奶的白紙門是良心和正義的最高尺度,不會跟她們妥協的。七奶奶對她依舊慈祥地笑著。麥翎子害怕奶奶的笑,最後心顫了,麥翎子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繼續跪在魏征像前懺悔說:「魏征門神,俺是麥翎子,俺做錯了事情,您就別怪罪俺了,俺以後要痛改前非,俺永遠行善積德——」麥翎子回來時,繼續朝七奶奶跪著,沒多久就身子一歪睡著了。七奶奶疑惑地望著她,慢慢將她彎曲的身子放平展。麥翎子在夢裡喃喃地說:「俺要上大學,俺要上大學!」

  這件事情沒有敗露。書商老賴取書的那個夜晚,麥翎子和大魚在飯館裡喝醉了酒。老賴酒量真大,滿杯滿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將麥翎子灌醉了。大魚也喝了一斤開外,邊喝邊葷素夾雜地唱野歌,唱得麥翎子心裡一動一動地不好意思。老賴的手機頻繁地響,響得大魚都煩了。一掄胳膊,把酒桌上的瓶子掃下去了。老賴訕皮訕臉地笑:「這狗東西真喝多啦!」麥翎子勸大魚:「別喝了,別喝了!」大魚悠長了聲腔說:「俺沒高。」麥翎子知道他心裡積著怨恨。老賴從手提包裡掏出一疊鈔票遞給大魚說:「大魚,這些錢算是這回合作的酬勞!一萬五千塊,翎子給他點點,好哥們兒明算帳嘛!」

  大魚拿起錢在眼前晃了一圈兒,喉嚨裡發出噢呵噢呵的怪聲。忽然,他將錢往桌面一摔,變了臉:「你他媽的小看俺大魚啦!」

  老賴驚訝了:「你嫌少?」

  大魚扯著嗓子吼:「俺他媽的不拿這鬼錢!花了這錢,俺大魚損壽,錢都歸你,喝,喝酒!」他顫顫抖抖端起白瓷海碗與老賴一碰。

  老賴笑臉變得尷尬了,勸說:「你不拿錢,兄弟不喝這酒!」

  大魚憋了口氣,晃晃腦袋說:「你他媽不喝,俺喝!」說著就將半碗酒幹了。

  麥翎子擔心地望著大魚:「你,別喝了——」

  大魚不理睬麥翎子,紅著眼睛說:「老賴啊,俺今天要跟你多說幾句,你他媽知道嗎?為了護著你這破書,麥翎子吃了多大苦嗎?吃苦還不算,她夜裡朝著魏征門神跪了整整一宿,是她七奶奶保佑了你,不,是七奶奶的門神保佑了你。別的不說,這是犯天條的事兒啊!俺有一句話,你小子記著,這回就這麼著了,沒有下回了,往後你小子再搗騰這鬼書,俺他媽廢了你!」大魚說著,將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腦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揉和血水順著面孔流下來,流到脖根處,大魚依然瞪大眼睛挺著,沒去擦血,一副無所顧忌的樣子。

  老賴被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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