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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這天閑下來的時候,麥蘭子默默地來到黃木匠的造船場。黃木匠五次三番地催麥蘭子給他的船場攬活,麥蘭子被礦物泥廠忙壞了,哪裡還顧得上公公的造船場?任黃木匠怎麼說,她就是不應承。她孤零零地站到天黑,船場的人都走光了,黃木匠說到家裡拿點東西就走了,臨走的時候,黃木匠說:「蘭子,你先給看守船場,回頭俺叫大雄來替你。」黃木匠默默地走了。麥蘭子就鑽進泥鋪子裡看書,沾了開發礦物泥的光,這裡也有了電燈,書翻到一半,她就聽見肚子咕咕叫了。這時麥蘭子聽見咚咚的腳步聲響過來,麥蘭子一猜就是丈夫大雄,故意拿書蓋住臉,斜靠著被垛裝睡覺。大雄進屋來,大聲武氣地喊她兩句,把蓋在她臉上的書掀掉,坐在她身邊喘粗氣。麥蘭子沒好氣的罵:「你總是愣頭巴腦的,就沒個溫柔勁兒。」大雄噘著嘴巴堵氣說:「海裡泡著去找溫柔。」麥蘭子沒用正眼看他。

  天一擦黑兒,大雄從海上回家,一進家門就鑽進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擼一陣子出來,麥蘭子也去洗澡了。她在礦物泥廠忙活了一天,也該好好洗洗睡上一個舒坦覺兒。麥蘭子進了浴室不長時辰,大雄就猛然聽見麥蘭子尖聲累氣的吼了:「大雄,咋搞的?腥不拉機的!」大雄慌手慌腳地闖進浴室,一推門迎頭飛來他那條泥泥水水的燈籠褲,扣在腦袋上,堵得他一陣翻胃。他抓掉褲子,看見麥蘭子的臉白慘慘的,勾頭俯在瓷盆裡嘔吐,稀裡嘩啦吐出食物和綠色粘液。「蘭子,蘭子」他喊。麥蘭子扭頭凶他:「多腥啊,跟你沒粘上好光!」她捂著肚子晃回屋裡。大雄癡眉呆眼地望著她,悔青了腸子。她再沒搭理他,洗了把臉就蒙頭睡了。巴心巴肝盼來的銷魂之夜,又活活給糟蹋了。他一宿沒敢碰她。她睡不安穩,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望著熟睡的麥蘭子拋出一彎撩人魂魄的曲線。一彎曲線便是一彎風情,實在皎潔得很。一股難捱的欲望從他心底拱出來,在他骨子裡亂亂鑽動。他呆呆望著,費勁咽了口唾沫,嗓子乾巴巴地疼了,很饞的目光跟著就朦朧遲緩了。他不敢動她。她是幹部,她是文化人。他覺得他與她之間橫著一堵牆。牆的那一頭無比寧靜,牆的這一頭雲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壓著。他覺得自己真蠢,簡直窩囊透了。

  後來的一些日子,大雄不敢回家洗澡了。這天老船攏灘,海貨出了手,大雄噗嗒嗒地將老帆落下來,便甕一般蹲在船板上吸煙,等著人群散盡,盼著日頭早點甩下去。快到秋尾了,夜氣涼涼的,黃昏的大海灘又悶又燥,霧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來。大雄身上的汗毛孔讓濕騰騰的熱霧堵個嚴實,汗都憋著,一身的粘。他渾身像抱刺蝟不自在。腳下灘上腐草、爛魚、死蟹、蜉蝣經過火爆爆日頭的蒸曬,騰著腥腥餿餿的臭氣。他孬著鼻子大口大口吸煙,窩著的那顆腦袋在黃昏氣裡閃著一片青光,整個腦袋變成一個七竅生煙的香爐子。「大雄,回家吧,一人在這兒蕩啥野魂?」漁人們大大咧咧往家趕。大雄恨一聲:「滾吧,快鑽娘們熱被窩去吧!」他發狠地吸一口煙,緊鎖眉頭,死死閉住兩眼不看他們。漁人們急煎煎地往家趕,海灘也一層一層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見麥蘭子,可他不比他們!娘們兒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說八道,果真回來了,卻兩腿打顫,沒了章程。他要等人們走了,天黑了,到井樓子底下好好沖洗沖洗。他怕人瞧見,看不起他,一個大老爺們,卻要這般活。明知窩囊,也得騎葫蘆過河充大蛋,人就得走那步說那步話了!他想。

  天總算是黑實了。灘上溜著小風兒,卷走熱氣,扯來絲絲寒涼。大雄打了個寒噤,賊似的瞟了村頭的井樓子一眼,水聲稀了。他站起身伸了懶腰,手提一隻木桶,裡邊放一塊「烏利斯」進口香皂,肩搭一條不成顏色的毛巾,躲躲閃閃地奔井樓子來了。井樓子旁邊的杉木杆子挑著一個燈泡兒,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惱,悄悄躲在陰影裡,看著一個娘們灌滿最後一桶水,又目送她扭著大腚吱吱呀呀遠去,才躡著手腳踏到電燈下,摸來抓去也找不到燈線。後來乾脆一手抓杆一腳踏住井樓的石牆,壁虎似的攀上去。一點一點將熱熱的燈泡擰出一截兒,這片地方就黑了。黑幕一遮,大雄便自由散漫的荒唐,溜下來,唏哩嘩啦脫了衣褲,僅剩一條灰不溜秋的大褲衩子,露出一身發達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骨節節一陣輕響,他蹦到水管旁,嘩嘩地將木桶灌滿水,舉至頭頂,稀湯薄水地灑下來。冷丁一淋,好一個透心涼。

  「哇——」大雄咧開大嘴可嗓子叫一聲。他的叫聲沉冷、悠長帶著穿透人心肺的顫抖。他每灑一桶,就叫一聲,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瘩,一驚一乍地索索顫抖。他努力適應井水的寒涼,這個涼法跟闖海流子不一樣,涼得渾身汗毛都活潑潑炸開來,殺得上下不自在。他渾身哆嗦著,牙齒打顫,冬瓜頭像凍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扭著,雙腿像瘟雞一般胡亂踢騰。忽然,他聽見身後不遠處蕩來砰砰桶響和沙沙腳步聲。他一激靈,拎桶抱衣蔫蔫躲進井樓後邊的陰影裡,縮頭縮腦的巴望。

  當那個挑著水走了,大雄冷得哆嗦成一團,左腿抽起筋兒來了。他小時候就有抽筋的毛病。大腿一抽就牽扯得腦袋、臂、胸口統統難受起來。他用手支住地,慢慢坐在一塊磚頭上,使勁揉腿肚子。他晃晃悠悠,又往頭上倒了一桶水。悶著喉管「哇」一聲,就揉揉搓搓地打起香皂來。他打得很內行,從手指縫到胳膊根兒都塗一層白白的香皂沫子。搓了一陣兒,不那麼冷了,渾身就坦坦然然了。他搓得很仔細,頭、胸、背、腋窩、屁股、大腿和腳丫子都洗了個遍。他胡擼著腦袋,香皂打狠了,那玩藝兒流進眼裡,蟄得慌。他趕緊將頭紮進水桶裡涮淨。井樓西邊的電線杆上的燈被人扯亮了。他躲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對付了。他故意拿姿擺勢地輕輕搓洗,大大方方的樣子像個健美運動員。

  「喲,那不是大雄麼?家有浴室,跑這洗來啦?」

  「練啥功夫呐?別落一身病啊!」

  挑水的漢子逗他。大雄的把戲被人們窺透了,心裡不免惶惶。他竭力掩飾自己,又骨節弄得嘎吧響:「操,浴室的水溫啦叭嘰,哪像這涼水浴舒坦哪!真他媽來勁兒!」

  「別唬人啦,八成是你的文化人不准你進屋啦!」一個挑水的漢笑道。

  「他敢?到家她得乖乖兒伺候咱!她小樣的敢調歪,老子廢了換新的!」大雄說著仰天打了個噴嚏。

  「哈哈哈哈」漢子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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