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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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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翎子推門站在七奶奶面前的時候,七奶奶還在嘟嚷著說夢話,七奶奶說:「唉,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上邊咋不下來新精神兒呢?」七奶奶時常將日子的無奈說成是上邊沒下來新精神,麥翎子覺得好笑,看來奶奶真的老了。麥翎子故意將臉蛋貼近七奶奶耳朵旁,冷不防大聲喊:「奶奶,上邊下來新精神啦!」七奶奶嚇了一跳,立馬就靈醒過來,瞪了眼罵:「鬼丫頭,淨幹沒溜兒的事,新精神在哪兒呢?」然後抹抹嘴角繼續叼起老煙袋。麥翎子說:「奶奶,俺找著工作啦!俺能掙錢啦!這還不是新精神兒嗎?」七奶奶坐直了身子說:「啥工作?跟奶奶說說。」麥翎子說:「到大魚那裡搞書。」七奶奶當下就火了,說:「你呀,又發蠢氣哩,書能掙錢?你別讓大魚給涮嘍!再說了,大魚是蹲過大獄的人,有邪氣哩。」七奶奶一通殺風景的話,使麥翎子心裡陣陣發寒。魚蝦能賺錢,書也能賺錢,麥翎子不懷疑,麥翎子拒絕麥蘭子去給張士臣當秘書,卻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大魚,人們將咋樣看待麥家呢?怎麼看待麥翎子呢?在大魚那裡,麥翎子將扮演一個啥角色呢? 這個時候,麥蘭子撐著雨傘甩著腳上的泥進屋來了。沒等麥翎子說話,七奶奶急切地說:「蘭子,你來得正好。叫你姐說說,翎子要跟大魚做事,說是賣書掙錢。」麥翎子圓著場說:「開始俺也煩大魚,尤其他的藍眼睛,真讓俺受不了。後來到書屋,覺得他心眼兒挺好的。尤其是他跟珍子的愛情悲劇,讓俺同情,讓俺感動。」麥蘭子靜靜地聽著,沒有馬上表態。她在鄉政府學了一樣東西,就是領導藝術。沉默也是領導藝術的一種。麥翎子繼續說:「是大魚請俺去的,他要資助俺上學,俺不應,才說起這檔事的。俺想啊,一天到晚抱著書傻吃憨睡的,不如去掙錢,俺用自己掙的錢複課讀書多硬氣。」麥蘭子半晌不語,臉色十分難看。七奶奶長長一歎,說:「翎子啊,你還年輕,你看幾成?大魚為啥入獄?是他家沒請俺的白紙門。門板上顯現出憲章圖案,這讓俺想到虎頭牢啊!」麥蘭子終於開口了:「奶奶,這不算啥,大魚家的事情跟咱麥家沒有多大關係。大魚走揹運,不等於翎子也跟著倒黴。俺生這個氣,翎子越來越不懂事啦。非要跟大魚攪和,就等於白白浪費青春。你不怕,俺們跟你丟不起人!大魚是個啥東西?你知道嗎?」麥翎子說:「你知道他啥?」麥蘭子氣哼哼地說:「俺跟大魚是同學,俺不比你瞭解他?」麥翎子覺著麥蘭子話裡夾槍帶棒的不受聽,說:「姐,虧你還是鄉幹部呢,你說他是啥東西?說好了是漁民,說慘了不就是個有過劣跡的書販子麼!俺知道你們是勢力眼,你看不上他也就罷了,說話別帶個人成見!」 麥翎子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她有這種逆反心理,別人越反對她越想嘗試。如此一來,麥翎子的猶豫倒被擠兌跑了。麥翎子生氣地喊:「俺的事不用你們管,俺就是要跟大魚幹。」麥蘭子氣哼哼地說:「翎子,今天張士臣廠長又來找俺,讓俺問你最後一遍,你不幹,菊子可就去啦!菊子多有心計,多有頭腦,使暗勁兒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損了名譽,壞了前程!張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農民企業家!幹得好,張廠長能虧待咱家麼?奶奶你說是不是?」七奶奶顯然受了麥蘭子的迷惑,板了臉說:「你麥蘭子姐還能給你虧吃?去服裝廠幹,不去就跟俺做醉蟹,要不奶奶教你剪紙,俺這陣兒正愁剪紙沒有傳人呢!不然,就把你鎖在屋裡看閒書!」麥翎子渾身生出一陣可怕的顫慄,不甘示弱地強開了:「俺死也不去服裝廠給那傢伙當秘書,屁秘書,他是找小姘。沒聽村人說啥,服裝廠女工有話柄,不脫褲就解雇,不解雇就脫褲!」七奶奶咂咂嘴不悅地說:「啊?蘭子,張士臣那裡是這樣的地方,俺們可不去!那不把翎子給糟蹋啦?」麥蘭子氣得渾身抖了,吼:「別聽她瞎說,退一萬步講,張士臣真是那樣的人,由俺和爺爺給震著,他也不敢動翎子。翎子是找藉口,俺看她是瘋啦!」麥翎子說:「俺沒瘋,瘋了倒好啦!」她們爭吵到這裡,屋裡的空氣一時僵住了。 麥蘭子被麥翎子氣得不行,仍是不依不饒地說:「翎子,你別臭美啊!」麥翎子大聲說:「你別給張士臣拉皮條,他給了你多少好處?」麥蘭子被噎噎地氣哭了,扭頭就走,邊走邊嘟囔:「俺跑深海礦物泥項目都累壞了,回家幹啥?回家就是一肚子氣!」她連傘都沒帶,晃晃著跑進雨幕裡。七奶奶喊:「蘭子,給你帶把傘啊!」麥蘭子頭也沒回,也沒應聲。七奶奶瞪了麥翎子一眼罵:「咋能對你蘭子姐這樣說話?快,給她送傘去!」麥翎子僵著一動不動。七奶奶「唉」了一聲,下炕抓起油紙傘,搖搖擺擺地要追。麥翎子攔住奶奶,自己接過傘追出去了。七奶奶心內浸出一般說不清的怪味兒,如同複雜感傷的春雨使她心亂如麻,久久不能自拔。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麥翎子悄悄坐在屋簷下看書,一個姿勢讀到天黑。傍晚時雨天蒼涼的意味更加濃郁,空中飄動著淡淡的嵐氣與黑泥灘的顏色溶合了。白紙門上的剪紙「鍾馗」、「穆桂英」圖案,在雨水的沖洗中漸漸脫落。這時院裡有音樂聲音響起,細聽,是毛寧唱的《濤聲依舊》。一些書,一點音樂,再加上少許濕潤的空氣和清涼的雨絲,麥翎子便有了寫一首詩的衝動。麥翎子迅疾拿起油筆,在課本的間隙裡寫了第一句:「雨中黃昏如此可疑,翻書的聲音如此美麗……」麥翎子寫不下去了,沒詞了。這時候麥翎子想到了菊子,兩三天沒見到她了,麥翎子要找菊子共同完成這首詩。 麥翎子擎著雨傘朝村西的菊子家走。一個平庸無奈的黃昏,由於心中美妙的詩,使麥翎子心緒遼闊起來,甚至忘記了剛才與姐姐、七奶奶爭吵的苦惱。麥翎子看村巷,看海灘,看帆影也換了味道,等將來麥翎子闖進都市了,麥翎子也要寫文章歌唱讚美它。家鄉原本是美麗的。正因為它太美麗了,麥翎子要執拗地離開它。 麥翎子猜想菊子在雨天裡也在看書呢。菊子是後娘,後娘使她使得太狠,菊子不願在家呆,有空就去大魚那裡看書下棋。遠遠的,麥翎子聽見她家院裡傳來嘭嘭的聲音,好像船場裡鉚鉛釘的聲音。站在院門口,麥翎子可勁兒喊了兩句:「菊子,菊子——」「哎——俺在蝦醬坊呢。」菊子的聲音十分微弱而疲憊。麥翎子徑直奔蝦醬坊去了。菊子後娘探出腦袋問:「翎子,找菊子幹啥?」麥翎子興奮地說:「俺來靈感了,想與菊子合寫一首詩,肯定會很棒的。」菊子後娘頓時雷公似地一臉怒容,說:「這雨天還不嫌濕啊?還想著濕?啥濕啥幹的,吃飽撐的。菊子在做活,別去勾她癢癢肉啦!」 麥翎子橫了菊子後娘一眼,沒搭理她,急急地推開了蝦醬坊的門。一股說不出的腥臊氣味襲來,令人窒息,屋內全是清一色的大缸,菊子搖動著吊線的木棍擊打著剛放進缸裡的蝦頭,她渾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濕了,煞白煞白的臉扭曲得變了形。見麥翎子進來,菊子吃力地扶著缸沿兒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翎子姐,你來了。」麥翎子第一次走進菊子家的蝦醬坊,就這一回,那種難堪的畫面就永遠楔進麥翎子的記憶裡了。麥翎子撩起遮在菊子半面臉的幾綹淩亂濕潤的頭髮,難受地說:「菊子,你就整天在這兒千活?」菊子的眼窩紅了。「苦命的妹子!」麥翎子緊緊抱住菊子哆嗦的身子哭了。「詩,這裡哪她娘的有詩啊?」麥翎子徹底失望了。菊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用笑臉勸麥翎子:「翎子姐,你說過的,掙錢就得吃苦的,俺認命啦!」麥翎子使勁搖著地的肩膀問:「那他們呢!你爹你哥你嫂子呢?他們為啥不幹?」菊子抬手指了指說:「他們在屋裡玩紙牌。俺又不會玩兒。幹點是點兒。」麥翎子甩一長腔喊:「你窩囊,你熊,你不會看書麼?你這樣軟弱,日後人家會騎你脖子屙屎屙尿啦!」菊子覺得日子委屈,又哭起來,柔宛的雙肩一聳一聳的。過了一會兒,菊子抬起頭來忽地想起什麼似地說:「翎子姐,俺不會在蝦醬坊做太久了,俺找到工作啦!」麥翎子猛然想起姐姐麥蘭子說的話,暗暗抽了口冷氣問:「告訴俺,是不是給張士臣廠長當秘書?」菊子驚訝了,問:「你都知道了?俺這兩天正要找你商量呢!你說俺去麼?」麥翎子沉吟良久說:「你讓俺說真話還是說假話?」菊子說:「當然是要真話。」麥翎子直截了當地說:「張士臣通過俺姐找俺好幾回了,俺沒答應。俺也不同意你去,他是哪號人你還不知道麼?跟他幹還不如這蝦醬房呢!」菊子望著麥翎子說:「幹一陣先看看,尋件事情做,就能離開這鬼地方,這個家俺真的不願意呆了。實在不行,俺就想外出打工。」麥翎子說:「那不是挪了狼窩又入虎口麼!」菊子笑笑說:「翎子姐,有那麼厲害麼?俺見過張廠長了,他人不錯,挺同情咱的處境。也挺愛惜人才!」麥翎子說:「那不是同情是憐憫。憐憫的滋味好受嗎?」菊子喪氣地說:「憐憫就憐憫吧。有憐憫總比沒有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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