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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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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書記語氣平和地說:「小麥啊,你寫的出國學習材料我看過啦,挺有水平嘛!其實,鄉里這個考察團應該帶上你,開了眼界才有好文章,下筆才有神哩!」麥蘭子用怯懦恍惚的眼神看著范書記,不知如何答話。范書記又說道:「麥蘭子同志,你和小鄭都年輕,特別是婦女幹部非常缺,好好幹,大有前途啊,我們都老啦!今天叫你來,是因為我這人愛才,不願看你犯錯誤!其實呢,你這個姑娘是個潑辣人,有水平也很能幹,就是沒讓你爺爺麥老邪和何鄉長他們用好!」范書記一向管疙瘩爺叫「麥老邪」。麥蘭子靜靜地聽著,沒有回話。范書記又說:「你為啥這麼優秀呢?我終於找著原因了。因為你是麥家的後代。你七奶奶可是民間剪紙藝術家啊,她老人家剪的門神,貼在門上,驅妖震邪,弘揚正氣。你身上有你奶奶的東西,你爺爺就少了。你爺爺能替代呂支書,當上支書,還不是你七奶奶的功勞嗎?」麥蘭子點著頭,無論誰誇獎七奶奶,麥蘭子都從心底裡高興。因為麥蘭子心中崇拜著七奶奶。 過了一會兒,范書記還是盯住疙瘩爺和何鄉長不放:「何鄉長也不知咋想的,麥老邪是你爺,爺兒倆攪和在一起幹工作能好麼?引資那件事,我知道是何鄉長搞的!責任不在你,也不在你爺,他眼看著自己的試點變不成小康村,心裡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虛作假,我們黨這方面教訓還少嗎?」麥蘭子沒想到范書記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樣子,攏人倒是有一套。她不敢聽下去了,袖口裡捏指頭的把戲她不會做。范書記仿佛看出了麥蘭子的心思,說:「小麥哇,何鄉長對你不錯,這我知道,但是幹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縣委組織部來考察鄉領導班子,要搞個座談,單獨找到你的時候,你就把引外資的事說說,你最有說服力,最有發言權嘛!」麥蘭子心跳加速,壯著膽爭執說:「引資是俺幹的,與何鄉長無關!」范書記不高興地說:「你還護著他!」麥蘭子說:「這是真的。」范書記沉臉陰眉地說:「難道我剛才的話白給你說了嗎?說你年輕真是年輕,遇事掂不出輕重!」麥蘭子本想按范書記的點撥給何鄉長添幾句違心話。這一刻她卻將這個念頭掐滅了。她痛苦地站起身,說:「范書記,您要是沒別的事,俺先走了。」范書記抬起臉說:「小麥哇,回去好好想想!最好跟你七奶奶商量一下,讓她給你出個主意。那老人家神啊!」然後又騰出雙手啃豬蹄,吃離了眼,嘖嘖咂咂如同傷風擤鼻子。 麥蘭子輕輕走進自己宿舍,呆呆地坐著。他已經聽到口信,上級考察何鄉長,是要搜羅他的黑材料把他調走。小鄭宿舍裡打牌的說笑聲順窗子溜進來。春日的夜風麵條魚似的在她臉上拂來拂去。春夜裡的新月,黃圓圓,天晴得爽透,滿天繁星閃爍。麥蘭子的心情卻不爽,她趴在自己寫報道的辦公桌上輕輕地哭了。但她馬上就坐直身子,在鏡子裡盯住自己的臉說:「麥蘭子,你真沒出息,省幾滴貓尿吧!」然後站起身,將幾本書裝進書包,推上車子走出鄉政府大院。拐出門口她停住了,扭頭朝鄉政府大院好一陣張望,眼淚就下來了。別了,這個地方再也不屬俺了,文化人本是不好當的,自己回來再進這個院兒恐怕是最後一次取行李了。 麥蘭子騎著自行車搖來晃去的,一時真的沒了主意。以往,她六神無主的時候,就找七奶奶討教。今天范書記讓她找七奶奶,她卻來了逆反心理,她偏偏不去跟七奶奶說鄉里這些爛事。這世界太肮髒了,還是讓七奶奶心裡淨一點吧!她不知不覺竟騎到蛤蟆灘上來了。 泥崗子多了一些,地勢竟有些蒼茫沙丘的氣象。她在暗夜裡看見黃木匠土堡模樣的造船場,心腔就熱了。順著造船場的白茬船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駁地脫落。往下看,看見馬燈挑在船桅上,光亮暈化了似地溶去,黃木匠和疙瘩爺正坐在窯口吸煙。兩個老人有好多的話要說。麥蘭子朝他們走去了。 麥蘭子終於沒能鎮住邪氣,使自己陷入被動境地。世間事常常不可詮釋,就像這片奇妙的蛤蟆灘。她望著疙瘩爺和黃木匠的背影,默默地站著。毛驢的長嘶將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麥蘭子望著髒兮兮辱眼的造船場說:「爺,爹,你們都在啊!」疙瘩爺沒說話,黃木匠嗯了一聲。從這層親戚論,疙瘩爺還是黃木匠的長輩,但老哥倆兒說好的,照舊以兄弟相稱。麥蘭子對著黃木匠說:「爹,明兒俺也來造船吧!」黃木匠泥塑木雕般地不動,兩隻枯手機械地拾掇著散落的木板。疙瘩爺望了麥蘭子一眼,沉沉一歎。麥蘭子又說:「爺,俺該回家啦!回來後俺就不走啦!」疙瘩爺還是沒有說話。似乎他聽不懂麥蘭子的話。麥蘭子往疙瘩爺身後走了幾步,又說了句:「爺,俺遇著難處了,俺咋辦哩?」疙瘩爺和黃木匠這才對望了一眼。在麥蘭子眼裡,疙瘩爺和黃木匠雖說對她都一樣親,可是這兩個老人已經不是一個境界了。黃木匠長長歎息了一聲,他的歎息將她的意志逼住了。疙瘩爺抬手指了指蛤蟆灘,意思是說蛤蟆裡有答案。麥蘭子默默地站起身,仄仄歪歪地朝蛤蟆灘的深處走去。生她養她的蛤蟆灘會告訴她什麼嗎?倒春寒的夜氣無聲地流動,蛤蟆灘在黛藍色的夜裡寬餘地睡著。天光愈暗,蛤蟆灘的黑白線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氣又升起來了,清虛超拔又欲念橫溢。麥蘭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著,仿佛聽到一種浮出地表的聲音,連連呼喚著「孩子,孩子,你可不能手軟啊!」麥蘭子的臉上就像刮過一陣風,心裡是一線尖銳而清晰的痛楚。 這一刻,麥蘭子忽地有了主意。 她的目光刀一樣朝遠海砍去。 「雜種,這世界上誰都能混飯吃!」她想。 黃木匠哼起了漁歌兒。 麥蘭子朝村莊走去。 一時不知該怎麼收場的危機,被麥蘭子的幾句話搪塞過去了。早上醒來,麥蘭子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昨天的驚駭竟一點也記不得了。她到了鄉政府,組織部領導找她考察何鄉長,麥蘭子當著范書記的面兒就說了說引資的內幕,有意將何鄉長出賣了。說這些的時候,她感覺眼皮嘣嘣地跳了幾下。范書記笑了,麥蘭子又能在鄉政府留下來了。她到底還是把何鄉長賣了!有誰知道,麥蘭子從蛤蟆灘得到了某種暗示:應該妥協!退一步可以進兩步啊!她萬幸啊,萬幸沒有回家找七奶奶,面對著七奶奶的白紙門,她註定不會這樣選擇的。她要恪守白紙門的坦蕩、正直和傲骨。這一切,蛤蟆灘上沒有了,連在龍帆節上的感覺都沒有。爺爺不也是從蛤蟆灘起家的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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