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關仁山 > 白紙門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六九 | |
|
|
自行車出了村巷路不好走了,就顛顫起來。麥蘭子緊緊抓著大雄的後腰。麥蘭子發現海灘一片駁雜,泥路上的蛤蜊皮子鋪出一派氣勢渾然的灰青。雨後的潮氣慢慢淡了,她能看見老河口東側蛤蟆灘上黃木匠的造船場了。造船場像一座土堡挺在那裡,有點像日本鬼子的炮樓。這兒離埋七爺鐵鍋的泥岸只有三裡地。 麥蘭子讓大雄在離船廠不遠的蛤蟆灘停下來,愣愣地望著蛤蟆灘,望見黃木匠蹲在木板旁吸煙。大雄外出打工的弟弟二雄也被黃木匠叫回來了。二雄見了麥蘭子,咧咧嘴巴:「大嫂來啦?」麥蘭子跟二雄笑著點頭。麥蘭子覺得黃家人都齊了,心裡替老人寬慰。她知道黃大雄家祖上並不是打魚的,是造船的。剛過門的時候,黃木匠跟她講過,過去黃家先人從中原逃荒到雪蓮灣,先人造船的時候,還有過像麥家祖先一樣驚天動地的故事呢! 日子很久遠了,那時黃木匠還小。爹娘叫黃木匠小柱子。黃家先人成了赫赫有名的黃大船師,跟先人造船的小柱子隨著一天一天長大,手藝很精到了。大船師的故事遍地走。爹總是諄諄告誡,黃家船同人一樣正。爹戴氊帽頭造船的樣子,他永遠忘不了。爹的心野著呢,發誓黃家船一定要闖進白令海。爹沒說大話,他是要用先人的光輝來照耀他的餘生,照耀黃家後人的風光日子。大船師贏得了漁人的擁戴。就在大船師五十四歲那年的初秋,雪蓮灣發生了一場蟹亂,小柱子娘被吞了。那年是個燥秋,氣候特別反常,天氣悶熱,霧大,天和海被霧爪子攪混了,一會兒粘住,一忽兒撕開。一天夜裡,天景紅紅的,像燒著了一樣。從遠海和老河道裡蕩來一股奇怪的嗡嗡聲。眨眼的功夫,大蟹群就忽忽湧湧漫漫泛泛張牙舞爪地爬上陸地。海蟹河蟹都有。嘁嘁喳喳的響聲整齊而尖厲。人們給鬧醒了。紛紛提著馬燈出來看,都目瞪口呆了。 滿街筒子都蠕爬著大大小小的螃蟹,青青的一片連一片,沒了下腳的地方。有的螃蟹還爬上了房頂。人們從沒見過這陣勢,嚇壞了。螃蟹越聚越多,大的馱小的,呈寶塔形一摞四五個爬上房頂。立時有老舊的泥鋪子轟然倒塌下來。村裡老人說是鬧蟹亂了,讓家家戶戶打碎了燈。入鄉隨俗,爹也將燈打碎,家裡黑黑的了,娘不敢出屋。後來泥屋也頂不住了,嘎嘎裂響著。漁人家都紛紛卷上鋪蓋和糧食去了船上,開到很遠的島上躲避一時。大船師造船的,家裡卻沒船。爹帶他們娘倆到了造船廠的木垛上。爹拿木板來回掃蟹,掃開一塊空場兒。一家人就在木垛裡窩著,煮螃蟹吃。那天還不算黑,娘獨自回村到老房裡給柱子取衣裳,在海灘上試試探探地走,一色青螃蟹,分不清哪兒是岸哪兒是水,一失腳踩空了,掉進了海溝裡。娘被卷走了,頭上爬滿螃蟹。她在沒頂的一刹那間,探了一下頭,留下對人世無盡的依戀。爹和小柱子拼命尋娘,也只在五天后蟹亂退去,才找回娘泡爛了的屍體。爹跪在娘的屍體旁邊,捶胸頓足地哭著。「俺要是有條船,你就不會死的!」埋了娘,爹就對柱子說:「咱爺倆給你娘造一條船,雪蓮灣最好最好的船!」小柱子聲淚俱下:「給娘造船!」於是,爺倆拉開架式幹了。滿打滿算月巴光景,大船就造成了。五寸厚的紅松板子做成,沒上漆,白光光的茬子,木紋細如銀絲,蠶繭般環繞,沒一星疤點,沒一絲裂痕,就像一座淡黃色的金屋。龍骨各雕一龍一鳳,取「龍風呈祥」的意思。最後大船「合茬兒」那天,他覺得爹的老臉很怪。老人定定地望著大船,手抖抖地撫摸著船舷,眼眶子一抖,流下老淚來。「爹,合茬吧!」小柱子端著雞血碗說。祖上規矩,合卯是要灑雞血的。老人「嗯」一聲,看也不看兒子一眼,抄起一把板斧,將左手一截手指插入茬縫,斧頭一砍,老人的手指就掉了,又一鑿,血淋淋的手指就楔進茬縫裡去了。爹扯下一條子布裹了手指根兒,說:「柱兒,灌膠!」「爹——」小柱子驚呆了。隨後一杆大桅威凜凜地豎起來,帶著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遙遙指天。從此之後,爹將紅腰帶和氊帽頭給了小柱子,再也不造船了。 黃木匠怎麼也不會想到,這艘大船日後會招來大禍呢。黃家來雪蓮灣的日子淺,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兒的海霸孟天貢有燒船祭祖的習俗。孟天貢魚肉鄉民,跺一腳,雪蓮灣顫三顫呢。可他對大船師卻格外敬重。那天孟天貢將船師爺倆請到府上,攤牌說:「俺孟天貢看中你們的船啦!俺想重金買過,還望大船師賞臉!」黃大船師問:」孟老爺也想出海打漁麼?」孟天貢微微搖頭一笑:「俺孟家要燒船祭祖!」黃大船師頓時黑了臉相,道:「俺那船千金不賣!」孟天貢一驚:「為何?」黃大船師說:「那是為柱兒他娘做的!」孟天貢壓住火氣說:「那俺請你們爺倆為俺造一艘,要同那艘一模一樣!」黃大船師站起身,凜然道:「俺黃家船是闖海的,不是當紙燒的!你還是另請高明吧」說完拂袖而去。孟天貢「啪」地一拍桌子:「他媽的,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黃大船師把孟天貢撅了,立時在雪蓮灣傳開了,無不讚歎大船師的浩然正氣。那天夜裡,孟府家丁橫眉豎眼地闖進黃家,將鼓鼓的一條錢褡一甩:「孟老爺說啦!念你是大船師,才給你網開一面,給你錢!要不就是幹搶,你神招兒沒有!還是知趣吧!」說完就有百十號人的家丁船工嗨唷嗨唷地喊著號子把大船拖走了。 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陰得好沉。霧濃濃的,偏就散不去,人身上的汗毛孔都讓濕騰騰的水霧堵個嚴實,汗都憋著,一身的粘。孟家老墳場圍著黑鴉鴉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被迫趕來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壯美的大船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紙人、紙馬和燈籠。孟天貢一身縞素,面皮慘白。他手捧著寫有祖先生展八字的黃裱文書,叩頭.磕拜,祈唱之後,鼓樂班子就配合上了。鮮鮮亮亮的鼓樂夾雜清脆尖厲的短喇叭,哇兒哇兒嘟啊嘟啊地響個不住。船上灑了煤油,孟天貢手裡的城隍牒就點著了,接著「轟」一聲,船頭的雕龍畫鳳的龍骨先燃燒起來。孟家人紛紛跪下磕頭。就在這當日,有人一聲長吼:「天理不容!天理不容——」人們看見一個老漢揚手甩著紙錢,跌跌撞撞朝大船撲去。紛紛揚揚的錢錢漫天彌散。老漢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樓旁,閉上雙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樣。閃跳的火苗兒映紅一張莊重威嚴的老臉。在場的人馬上認出是黃大船師,都驚得昨舌頭打冷子。「爹,爹——」小柱子淒淒地哭叫著,被人拽住了。人們剛省過神兒來的時候,忽忽竄竄的大火苗子就將大船師湧蓋了。好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天神呐——」村人齊齊跪地。 | |
|
|
學達書庫(xuges.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