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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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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魚走出勞改隊大樓,天已經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極了。他在霧氣裡走著,胸膛裡湧出一種思戀的焦躁,渾身熱血沸騰了。他想極坦蕩極快活地吼一嗓子漁歌。他張了幾張嘴巴卻吼不出詞來,憋得眼裡湧出淚來。他定定神兒,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攏船號子。老河口顫抖了,雪蓮灣顫抖了。他的吼聲就象一個湧動著頑強生命力的怪物發出的悠長的恢宏的鈍吼,傳出遠遠的。他走著,好象看見珍子的笑臉了,她吃吃笑,臉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試想著當把喜訊告訴她時她高興的樣子。大魚一路走得風快,不多時辰就看見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著大大小小小的蟹燈,明明暗暗、閃閃跳跳一片紅火。他又看見跟珍子約會的小酒鋪了,不由心裡一熱。他在書本裡讀到這樣一句名言,好像是警告他的。「沉浸在愛情裡的每個女人都曾是天使,當她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她便折斷翅膀墜落變成了凡人,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要辜負愛你的女人,因為她已經沒有翅膀飛回原來的天堂。」大魚默默對自己說:「珍子,俺大魚不會辜負你的,俺所有的過失都會補償給你!俺讓你幸福!」大魚這樣想著,腳步快捷起來,不長時間就懷揣著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靜地喊:「珍子,珍子——」 屋裡黃乎乎的燈影有些虛幻。沒人吱聲,又叫了半天也沒見珍子出來,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鎖來。 大魚問石鎖:「你嬸娘呢?」 石鎖歪歪一頭撲進大魚懷裡,「哇」一聲哭了。 大魚渾身打了個哆嗦,使勁搖著頭石鎖:「咋啦?她咋啦?」石鎖抽抽咽咽地說:「嬸娘?她跳海啦!」 大魚當下腿一軟,立時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淚來。他懵著片刻,就象一頭怪獸,嘶吼著,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時候,小池子將大魚拖回來。 小池子悲悲愴愴地向他訴說一切…… 那天珍子從犯人村回來,就病了。大魚哪裡知道他懷上了,她肚裡有了大魚的根脈,不幾天她就流產了。小池子招呼著將她抬到鄉醫院的時候人都昏死過去了。醫生將她搶救過來,她嘴角垂下一滴血,象吊著一滴殘忍的記憶,她只是清醒地說了一句話:「俺的天神哩!村裡村外誰都罵俺,戳俺脊樑骨。俺不怕,可俺沒成想,那麼多作賤俺的話,竟是打大魚嘴裡傳出來的!萬般都是命喲……」然後,她就狠狠哭出一灘淚水。淚流幹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說話了。一個飄著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醫院,悄然登上了攔潮大壩。她就在大魚堵住的「豁口」處站住了。她抬起蒼白的臉,悒怔怔地凝望著給大魚帶來榮光又給她帶來災難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來。她愛這個世界卻恨這個豁口,此刻支撐她心靈大壩的支柱斷裂、崩塌了。她忽然象潑婦一跌坐下來,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嚨口擠出一串短促的嗚咽。她忽然拿雙手瘋一般挖著泥土,一下二下三下……直到十個手指露出血乎乎的骨頭來,大壩依然不可一世地臥著,象一條黑蟒。「豁口」再也不會在她面前出現。她絕望了。她一閉眼,滾下了大壩,溶入大海。她被撈海的漁人救了,再次將她送回醫院。遺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愛戀以及她的體溫都葬進「豁口」裡,撈上來的,再也不是敢愛敢恨美麗迷人的少婦珍子。她坐在醫院的床上,臉色蒼白,目光呆滯,象個坐化的尼僧。 「珍子……」大魚「通」一聲跪在她面前。 珍子一聲不響,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大魚,接你來啦!」 珍子的心思好像跟這裡不搭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醫生對她說:「你看呐。誰來啦?」珍子忽然舉動古怪地抱起腦袋,瘋瘋癲癲地喃喃著:「俺的孩子,俺要孩子……俺要孩子……」 「珍子,俺是大魚!」 珍子目光呆滯:「不,你不是大魚,你是鬼!」 大魚撲過去,緊緊抱住珍子,哭了:「珍子,為啥這樣啊?」珍子沒有表情。完了,完了,啥都完了。大魚將滿是淚水的臉埋在闊大的巴掌裡,埋在往事的記憶裡。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殘酷的現實葬掉了。 注釋26:紅蛇 麥蘭子心裡單一的積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趨於平靜。家庭能平靜終歸是好的。潮張潮落,日子平穩過。大雄出海攏灘,回家就覺出女人的異樣。麥蘭子一下子變得沉靜,讓大雄悚悚生出些恐懼來了。大雄不明白麥蘭子那麼嚮往「文化」,她的思維好像還沒走出學校。這棵樹非把麥蘭子吊死不可了。 一晃兒就是夏天了,大雄再次出遠海回來,修船的日子裡,大雄心裡很躁的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的不說出口,豆干飯悶著。大雄本不是這種性格,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蠱惑,不情願而又服服帖帖地鑽進裡面去了。大雄終於說:「蘭子,這次出海俺一直琢磨教書的事,俺也理解你,註定你當過老師,為了俺你才離開學校的,俺對不住你。既然這樣,俺願做老師試試。」麥蘭子先樂了,把肩頭矮下來,香噴噴的頭擱在大雄寬厚的肩上,竟嚶嚶地哭了。她的哭聲如夜鶯輕唱。大雄知道她為啥哭。麥蘭子說:「俺早料到有這一天。」 大雄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覺得自己猛然高大許多。夫貴妻榮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躇躇滿志地閉上眼,似要把未來日子詳詳細細排擺排擺。麥蘭子就拉著七奶奶去找何鄉長了。七奶奶親自出馬,何鄉長當然十分重視,於是麥蘭子又逼何鄉長領她去了縣城教委主任家。半月之後的一個早晨,鄉長派鄉文教助理將大雄任大麥鋪小學教師的一紙批文送來。「俺的天神哩,他終於從一個漁花子變成文化人啦!這年月只要你認真去做事,就沒有做不成的事!」麥蘭子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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