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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呂支書的前妻跟七奶奶有二厘五的親戚,那年得了尿毒癥死的。那時七奶奶常來他家串門子,那閨女跟呂支書沒少吃苦,這幾年呂支書有權了,兩層小樓住上了,她卻沒這福氣給翠蘭騰了地方。老天爺就是瞎了眼,好人未必有好報的。翠蘭就占個模樣好,人卻賤得很,七奶奶不喜歡她。七奶奶知道呂支書前妻活著時,翠蘭就跟呂支書勾搭上了。後來他媳婦死了,翠蘭很快就嫁過來,村人才將這類作風問題看談了。翠蘭嫁過來對呂支書嚴加看管,他一出門翠蘭就囑咐:「你在外邊別跟野女人胡搞啊!」呂支書嘻嘻地笑:「俺不跟別人,只跟你一人胡搞!」翠蘭還是不踏實。起初,呂支書還是挺檢點的,一心撲在村裡工作上。前幾年去南方考查,還去了趟泰國、韓國和新加坡,學會了跳舞,老毛病又犯了。在泰國看人妖表演,還跟人躍照了好多相片。他故意將照片向翠蘭擺弄,翠蘭看了看是袒胸露肚的女人就罵開了,呂支書遞給他一份關於人妖的材料,知道是男扮女裝才消了氣。翠花說:」媽呀,咋這麼像?」呂支書說:「經過手術的,你要想變男的也可以做。」翠蘭使勁捶他肩膀:「缺德的,俺才不變呢,你在外面再不老實就把你變嘍。」呂支書笑起來。後來呂支書跟縣城一位相好的小姐的合影照片被翠蘭發現了,翠蘭又打又鬧,呂支書搪塞說:「別鬧了,你仔細看看,這不是人妖嘛!」翠蘭還傻巴巴笑,真給唬住了。多少回他都這麼蒙過去了。

  七奶奶一上樓就看見照片撕了一地。翠蘭雙手叉腰地罵:「給俺胡扯八扯的,搭咕個小姐就美得你屁眼兒朝天,要不是俺親眼見著,還騙俺是人妖呢!」然後兩人就廝打一起。呂支書被人拉開了,坐在沙發上回嘴說:「臭娘們,你是壺裡插著燒火棍兒——胡攪啦?不想過,就吱聲兒。」翠蘭叉腰罵:「轟老娘走,招那小妖精過門兒,死了心吧,姑奶奶不好惹哩!」呂支書又站起來想打她,七奶奶舉著拐杖指著他的臉說:「小呂子,大老爺們家熊老娘們,露臉啦?俺看你敢動翠蘭!俺的拐杖不認人!」呂支書看見七奶奶軟下來:「唉,您跟著摻和啥呀?」七奶奶瞪了眼說:「俺咋就不能摻和?俺就管你!」翠蘭見來了幫手就哭哭啼啼跟七奶訴屈。七奶奶像娘家人似的好言相勸。呂支書說:「七奶奶,你別聽她的,她那瘋狗脾氣見人就咬!」七奶奶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勸了翠蘭幾句,就將呂支書叫到樓下的客廳裡。她想勸勸呂支書別拈花惹草了,後來一想勸賭不勸嫖,勸是勸不住的,就扯住翻蓋學校的話題不放。呂支書說了一堆官話,氣得七奶奶倒憋氣,罵道:「小呂子,別來這套,這些話留會上說,跟七奶奶說實的。俺看你小子是灶房裡的菜鍋油透啦!」呂支書無奈地說:「你老就是罵出大天十六點兒,也是一句話!」七奶奶問:「啥話?」呂支書說:「孫女穿著奶奶鞋,錢緊唄!」七奶奶說:「動你狗腦子,沒別的招兒了麼?咱村這個先進那個第一的,錢呢?是不是都讓你小子小眼兒流啦?」呂支書哭笑不得說:「瞧您真敢捅詞兒,俺有那膽子?」七奶奶嚴肅了,把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戳吼:「俺看你膽子大得敢日天!你不想轍,俺就住你這兒不走啦。」呂支書梗著脖子吸煙。過了一會兒,他的頭腦輕快了許多,眼睛亮了一下:「噯,七奶奶,俺倒有個招子,七奶奶興許辦得來。」七奶奶說:「啥招兒?損招兒吧?」呂支書眨眨眼睛說:「瞧您說的,咱村眼下的局面是被三角債拖住的。縣食品公司欠咱村六十萬,您德高望重,能講故事,嘴皮子溜,而且能訛人,說不定能要回點兒來。

  這要回的錢拿出二十萬建學校還成問題?」七奶奶搖頭:「俺不是這意思,是說建學校。」呂支書說:「俺說話算話,要回錢就建學校!」七奶奶面帶笑容走了。呂支書客客氣氣地送七奶奶到門口。大風將村巷刮得很亂,七奶奶殘弱的身影很快就被風塵遮住了。呂支書一直不敢輕視七奶奶,心裡想,村裡有這樣一位老壽星是福還是禍呢?

  七奶奶搖搖晃晃走在風塵裡。她看村巷的路像駝黃色的繩頭,繩頭搖來甩去沒有盡頭,仿佛一輩子也走不完。唉,路無盡,慢慢走吧。七奶奶想。

  去城裡要帳的班子很快就搭起來了。

  有七奶奶、村委會王會計和裴校長。一看有裴校長,麥蘭子纏磨著七奶奶也要去,裴校長出面說情,七奶奶終於同意了,小組成員就又多了麥蘭子。呂支書從冷凍廠調了一輛雙排座汽車。疙瘩爺爺從海邊趕來了,望著七奶奶上了車說:「娘,別著急上火的,身子骨當緊。蘭子,你要多照顧你奶奶。」七奶奶囑咐一句:「下雨的時候,你多往學校看看。」疙瘩爺應承著,鼻子就酸了。七奶奶揮了揮手說:「快回吧,快回吧。」就讓司機將車開走了。一路上,七奶奶看這看那心情挺好。好久沒出村了,到外頭遛達遛達倒也挺好。裴校長與麥蘭子說笑不止,七奶奶分明看見麥蘭子的手放在裴校長手上,兩隻手攥得緊緊的。說說笑笑汽車就開進縣城了。她們直接去了縣食品公司。公司一把手陸經理不在。她們就調頭去了縣政府招待所住下了。王會計和七奶奶躲在房間裡歇著,裴校長帶麥蘭子逛街去了。

  麥蘭子和裴校長回到招待所,天色尚晚。裴校長去服務台打了電話,陸經理媳婦說他好久不回家住。他就猜想一個家庭該解體了。他忽然想起食品公司有他的同學。打電話從同學嘴裡摸到了陸經理的底細。陸經理這程子正躲債呢,晚上不回家住單位,回單位也是後半夜。七奶奶聽了就說:「咱們後半夜去堵這傢伙。」麥蘭子說:「奶奶您的身體頂得住麼?」七奶奶瞪眼凶她:「頂不住也得頂,可著一頭兒苦吧,哪有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事兒呢?」裴校長的確沒別的好招子,就讓王會計在房間等,他領著七奶奶和麥蘭子去了食品公司。七奶奶站在門口,裴校長問門衛得知陸經理還沒回來呢。麥蘭子和裴校長攙著七奶奶坐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後半夜天氣涼了些,灑水車從路燈下開過去,路上就濕了一片。潮冷的氣流灌得七奶奶一陣咳嗽,咳嗽聲嘶啞而陳舊。七奶奶自歎說:「老了老了倒像花一樣嬌氣了。」彎月懸在夜天裡,如七奶奶的慈眉。裴校長和麥蘭子肩挨肩坐著,七奶奶看見他們老往一處靠,霜打的秧子似的,就知道了兩個孩子困了。七奶奶怕他們凍著,就講故事逗他們笑。笑得麥蘭子捂肚子,歪在裴校長懷裡半晌爬不起來。

  夜裡一點多鐘,一輛小轎車駛來,停在食品公司門口,下來一位腆著大肚子的男人,轎車就很快開走了。七奶奶讓麥蘭子上去問問是不是陸經理,麥蘭子顛兒顛兒跑過去,笑著跟男人搭話:「請問,您是陸經理嗎?」那男人顯然醉了酒,晃晃悠悠地打著酒嗝兒。男人見了麥蘭子眼睛亮了一下,點頭說:「寶貝兒,你可來啦。」就伸胳膊緊緊摟住麥蘭子,又親有啃。麥蘭子嚇得沒了章程,一邊掙脫一邊喊救人。裴校長和七奶奶都驚了臉奔過來。裴校長醒了血性,晃晃地走過去,朝那男人的胖腦袋打了一拳,橫頭悻臉地罵:「臭流氓!」七奶奶嚇得嘬舌頭說:「真敗興,遇著這麼個狗東西!」那男人鬆開麥蘭子與裴校長廝打在一起,裴校長的眼鏡被打掉了,他彎下腰從地上摸眼鏡。這時門口保安人員出來了,那男人凶勢頓長,一揮手說:「給他們都關起來,統統關起來!」就被人攙到樓上去了。裴校長、七奶奶和麥蘭子跟保安人員解釋半天也不頂用。七奶奶問:「那個狗東西是不是陸經理?」保安人員說:「是。」七奶奶渾身就軟了,心歎要帳的事怕是大風裡點燈沒啥指望了。裴校長生氣地說:「寧可帳不要啦,咱也跟他沒完!告他耍流氓,告他非法拘禁罪!」麥蘭子委屈地哭了。七奶奶將麥蘭子摟進懷裡說:「莫哭,咱不怕他們。這是共產黨的天下,還沒王法啦?」說著,她也淌了滿臉老淚。裴校長看著她們哭心裡難受,就勸幾句。七奶奶說:「俺不是怕,屈點也不算啥,就是怕這建校款要不回去了,對不住孩子們哩。」她越說裴校長越不落忍,他扭頭沖外邊吼:「雜種,放俺們出去!」吼得喉結都顫了。一生氣,七奶奶腦袋就懵,又稀裡糊塗地罵了幾句呂支書。然後她們坐著麻袋包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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