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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疙瘩爺知道祖先叫「它開霧」。開霧是很有說頭的,那是海龍神動怒吹來的仙氣。紅藻走了,它們會成群結隊地退到深深的大洋裡去,尋覓新的家園。他聽祖輩人說,光緒年間海上「開霧」就鬧過這麼一回。後來紅藻要又來了,這一回怕是一去不返了。疙瘩爺聽見了紅藻撞擊的顫聲和深處蕩的唻唻聲,愣了許久,方省過神兒來,掄圓了手裡的藻繩,駭然地吼了一聲:「紅藻,不能走哇——」他撲跌跌奔舢板船去了。

  鷂鷹正在去層裡翻著跟頭,聽見主人的吼聲,虎虎地斜沖下來,追著舢板船。鷂鷹也感覺出海勢的異樣來了。大魚鬧不清出了啥事,見疙瘩爺誠慌誠恐的樣子,心裡也緊張起來,顛顛兒地跳上自己拾到的破舢板,一路追來,緊緊咬著疙瘩爺的舢板船。

  整個大海在悲泣地翻湧。老濁的浪頭裹著紅藻退去,大片大片的黑色泥灘十分得意地從海裡鑽了出來。疙瘩爺聽老人說過,「開霧」時紅藻集體遷徒。恐怕這就是。疙瘩也已經感到鉚船釘似的沉悶聲音從大海的腹中蕩來,有一種包孕天地吐納日月的氣勢。老人覺出大海的冷峻和無情了。紅霧和海霧化在一起,使海面變得黑天不像黑天白天不像白天。能見度就差了,使老海眼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內。老人凝神去搜巡海面上傘狀的浪頭,他要儘快找到藻王,豁出老命也將藻王攔回來,藻王就會有紅藻在。儘管老人的想法很天真,卻很對路子。關鍵是他在這片海域裡能尋到藻王麼?就是碰見,憑他孤單力薄的能截住藻王麼?紅藻也象得了大赦一樣,逃得賊快,張牙舞爪的彈開了,彈絲絲金紅,網似的,忽兒探頭忽兒下沉。老人的破舢板也隨之一躥一躥,好像匹失控的野馬發瘋前行。顛得老人身上的血往頭上湧,老人暈得眉眼縮成一團,像一塊幹柿餅子。浪沫子不時噴濺到臉上來,流入嘴裡,又將他臉上的泥灰沖出一道道彎彎的小勾兒。老人粗糙地咳了一聲,吐出喊水,蠻悍陰鬱的喉結就上下滑動。水花在船幫上蹭著,瞅冷子就漫來一股兒,老人腳下濕了,鐵錨和錨繩都洇濕了。

  這時候,老人才覺得牲口槽子似的窄舢板用著不爽手了。他使勁兒地搖著櫓,尋著傘形浪花。紅藻流勢很大,顏色變得紫紅,豬血似的,映在老人臉上黑黝黝閃光。血水隨著海流遠遠飄去。亂馬朝天的喧響裡,老人遙遙聽到幾聲召喚:「疙瘩爺,俺來啦——」

  老人扭頭看見划船顛來的大魚。

  「快回吧,大魚!」

  大魚很興奮:「你去幹啥?」

  「去尋藻王。」

  「俺幫你!」

  「你不要命啦?」

  「俺不是孬種!」

  「快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疙瘩爺怒成一張猴腚臉吼著。抬起頭,看見泥岬島海灘催起一道高高的海浪頭,像一張銀色水簾子橫桂在海天之間。老人知道這是泥岬島北頭吹來的一股邪風挑起來的,就像一道天然屏障。他當海眼那時,就獨自駕船闖來闖去。老人扭過頭來,沖大魚吼了聲:「你從這兒搖船上島,快,聽話!」老人話音沒落,蠻橫的大掌將櫓一按,船就顛過水簾子,船在水中割出一串嗖嗖的聲音。老人顫顫抖抖地搖晃著,愣神兒的時候,大魚搖盪著破舳板飛魚似的闖過來了。老人想試試大魚的勇氣,這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行啦,或許攔海藻王的時候真能搭上手呢。大魚使勁兒搖著水澇澇的腦袋,咧咧嘴巴,又跟緊了疙瘩爺。疙瘩爺覺得只有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才能在海裡摔打成硬漢。老人將船一抹,人和船就斜斜地劃開,將大魚的船引進一片空檔兒。大魚的船顛顛地朝泥岬島靠攏了。大魚急赤白臉地搖擼調頭,已來不及了,水流越來越緊。老人和鷂鷹離他遠了,大魚知道老人怕他吃虧才跟他擺迷魂陣呢。他就像魚精般野得抓拿不住,唏哩嘩啦脫光了濕衣裳,露出健壯的肌肉,彎腰撅腚就要往海裡跳。這小子,不是拿鐵錨往老人心尖子上戳麼?老人剛剛拿定的主意又叫沒頭風給撞亂了。刹那間,老人遠遠地吼一聲:「大魚,接錨!」大魚搖了搖身子挺住了,見一隻鐵錨頭「呼呼」飛來,「哢」一聲抓在船板上。老人又用煙熏酒醃的粗嗓門喊:「大魚,沉住氣,過會兒咱拿繩子攔藻王!」大魚樂了,臉蛋子一片虹彩。老人沒有打完的藻繩竟在這兒派上用場了,實際上,這繩子就是給今天準備的。老人和大魚的船就用一根藻繩連一起了。藻繩像條鞭子「啪啪」地抽打著海面,彈起一絲絲海藻。疙瘩爺將繩頭兒死死纏在腕子上,另一隻手搖櫓撐著平衡。疙瘩爺雖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了一股氣味,一下子湧進肺腑。一聲苦苦的、近似哀求的的歎息,顫顫地從他心底湧出來:「紅藻紅藻,留下來吧!」

  大魚拽著繩子在浪頭裡顛竄:「咋還不見藻王啊?」疙瘩爺僥倖地說:「真的不來倒好啦!傻小子,攔截藻王可是倒黴透頂的事啊。」老人覺得自己要被拖垮了。僵了一會兒,兩條打橫的船吃不住勁兒了,被浪頭拍得丟了模樣,痙攣著隨浪頭退去。疙瘩爺腦裡猛地打了個閃,紅紅的水簾子突然變黑了,海裡轟地晌了,轉眼間水簾子被炸碎,浪花噴泉似地濺起幾丈高,哪怕在很遠的地方也能看見。老人嗅到了濃烈的藻氣,嗆嗓子眼兒。

  藻王!

  疙瘩爺終於明白過來。老人眼前的藻王不是紅的,鉛灰色,熔錫一般,粘稠,晃亮,似乎還夾裹著一股迫人的寒力。老人厲厲地吼了聲:「大魚,拉繩子——」大魚脆脆地應一聲,藻繩就像弓弦一樣拉直,彈得崩崩山響。藻王滾過來了,吞天吞地的勢頭橫掃一切,藻繩像纖絲一樣脆,輕輕一撞,斷了。藻王滾動的速度很緩。但兩隻舢板卻被這個龐大的怪物頂翻了,大浪一拍,彈起來,炸開,便有木頭片子亂亂地飛起來。疙瘩爺沒想到他們敗得這麼快,這麼慘。人在藻王面前像一隻小魚那麼軟弱無力。疙瘩爺頓覺藻條子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一暴一暴地叫。他感到身上腫起縱縱橫橫的肉棱子,鼻孔也澀澀發堵,一摳,挖出一團肉囊囊的海藻。他踩著水探頭尋找著大魚,滿眼渾渾血紅,只聽見鷂鷹低低地貼著水皮兒嘶鳴。老人拚命扒拉著身旁的藻絲,疾疾往泥岬島方向遊移。老人此刻很想再與藻王拚一回,可他擔心大魚,這小子還年輕,不能毀了他,那樣一來啥都是罪過了。他不能為索回藻王而造成新的不可饒恕的罪過。實際上,大魚的邪命長著呢,他被浪頭頂上泥岬島的泥窩子裡了。他沒有恐懼,雙手插腰,威風凜凜地喊著:「快過來,疙瘩爺——」

  「呆著別動!」疙瘩爺吼了一聲,心裡踏實了。

  疙瘩爺不再往島上游,又折回來尋找藻王。他啥也看不見了,眼珠脹脹得像要炸裂。紅藻與海流醉了似的搖舞,將他的身體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裡灌滿了嗞嗞的鬧響。他喉嚨裡連連咕嚕著,如念一道收魂咒。他忍住疼痛,迷迷瞪瞪地抓住一塊木板,竟碰在板上的鐵錨頭了,掰下來,扯出繩頭,朝水流方向狠狠甩出錨頭。錨頭濺起一團水花,沒有抓住。疙瘩爺重新甩出去,這一次抓住藻王的尾巴了,繩子就繃直了。老人死死拖拽著,拖著,順流而去。他的身上正被一層一層的紅藻所包裹,裹得厚厚的,圓圓的,遠看就像一團新生的藻王。實際上他還沒挨著藻王,纏在他身上的是跟隨藻王遷徙的海藻。疙瘩爺頓覺喉嚨發緊,青色的嘴唇顫抖不已,臉色白了,喘息著,閉著眼,慢慢變得老淚長流:「紅藻,別走啊,你們別走啊!」

  紅海藻大規模地走了,洇紅了海,染紅了天。

  鷂鷹追逐著藻王,哀哀鳴叫著,遠去了。

  當天傍晚,鷂鷹飛回來了。

  大魚看見鷂鷹,跪在海灘上,哇地哭出聲來。他再也看不見疙瘩爺了。村人看見飛來飛去的鷂鷹,都心裡惶惶的發怵了。麥蘭子望著鷂鷹,孕起一臉的悲戚,啜啜地哭了:「爺爺,你在哪兒啊?」只有七奶奶沒哭,七奶奶回到疙瘩爺住的院子,默默地望著半扇白紙門說:「門上有顯影,他沒死,快去找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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