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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3

  出發的時候,天還下著小雨。徐吉士開著一輛豐田越野,據說這是他們報社最好的車。由於中午喝了太多的酒,一路上端午都在沉睡。他的頭痛得像要裂開似的,偶爾睜開朦朧的醉眼,張望一下車窗外的山野風光,也無非是灰濛濛的天空、空曠的田地、浮滿綠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紅色的圍牆。圍牆上預防艾滋病的宣傳標語隨時可見。紅色磚牆的牆根下,偶爾可以見到一堆一堆的垃圾。

  奇怪的是,他幾乎看不到一個村莊。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閃而過的,是一兩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邊肮髒的店鋪,就是正待拆除的村莊的殘餘——屋頂塌陷,山牆尖聳,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靜伏著。他知道,鄉村正在消失。據說,農民們不僅不反對拆遷,反而急不可待,翹首以盼。但不管怎麼說,鄉村正在大規模地消失。

  然而,春天的田疇總歸不會真正荒蕪。資本像颶風一樣,刮遍了仲春的江南,給頹敗穿上了繁華或時尚的外衣,儘管總是有點不太合身,有點虛張聲勢。你終歸可以看到高等級的六車道馬路,奢侈而誇張的綠化帶;終歸可以看到一輛接著一輛開過的豪華婚車——反光鏡上綁著紅氣球,閃著雙燈,奔向想像中的幸福;終歸可以看到沿途巨大的房地產廣告牌,以及它所擔保的「夢幻人生」。

  吉士一路上都在聽Beatles。

  端午又試著給家玉打了個電話。

  當然,還是關機。

  當我發現自己處於煩惱之中
  瑪麗媽媽來到我身邊,為我指引方向
  讓它去
  當我身處黑暗的時間
  她站在我面前
  為我指引方向
  讓它去
  這個世界上所有心靈破碎的人
  都會看到她充滿智慧的答案
  讓它去
  即使他們將要分離,仍然有機會看到一個答案
  讓它去
  陰雲密布的夜空,依舊有光明
  它照耀我抵達明天
  讓它去

  歌詞和節奏都適合他的心境。他覺得列儂的這首歌,就是為自己寫的。為自己,為此刻。有人將約翰·列儂與馬克思和孔子相提並論,他覺得還是有點道理的。他的心裡湧現出一股久倦人世的哀傷或喜悅,既陳舊,又新鮮。

  在竇莊附近,越野車駛下一條狹窄的田間公路。兩邊都是大片大片的麥地。遠處是正在盛開的油菜花地。它們像補丁一樣,一小塊一小塊地晾在翠綠的坡地上,黃澄澄的,水煙迷茫。

  雨下大了。前擋風玻璃的雨刷嘎嘎地刮動,剪開一片煙波浩渺的湖面。其實,端午很早就已經看到那片茫蒼蒼的湖面了,但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之後,越野車才抵達湖上的那條長堤。

  吉士說,過去要從竇莊去花家舍,只有坐船。這條長堤,是模仿杭州西湖的蘇堤修建的。雖說也弄出了一些諸如「柳浪聞鶯」、「斷橋殘雪」一類的人工汀州,但長堤兩邊的柳、桃相間的景觀格局,卻是頤和園湖心大堤的翻版。桃花在雨中褪色。水邊種著密密的菖蒲。樹下是蔭綠的青草。飄浮的柳絲中,隱隱約約地現出一帶遠山,以及山頂最高處的佛塔。不時可以看見幾條漁船在風波中顛簸,偶爾也可以看見飛馳而過的拖著雪白水線的快艇。湖水在風中湧向堤面,濺起碎碎的浪花。

  大概是由於下雨的緣故,長堤上看不到什麼汽車和行人。只是在一個堆放著黃色遊艇的碼頭附近,端午看到過兩個打著雨傘的僧人。越過右側的湖面,端午可以看見一大片被高聳的網狀物圍起的高地,好像有人在一望無際的麥地中張網捕鳥。到了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家高爾夫球練習場。

  「我現在知道,你老兄為什麼常常要到花家舍來了。」端午對吉士道,「這個地方果然是另一番世界,果然是名下無虛。」

  吉士並不答話,只是嘿嘿地乾笑。過了好半天,他才再度轉過臉來,對端午笑道:「對我來說,花家舍的妙處本不在此,你懂的!」

  汽車在一處祥雲牌樓前停了下來。兩個女孩,一個稍胖,一個略瘦,擠在同一把傘下,正站在牌樓前的石獅子旁,向他們揮手。

  吉士搖下車窗玻璃,招呼她們上車。她們是鶴浦師範學院的研究生,被吉士臨時抓來做會務。兩個女孩都有點靦腆,上了車,誰都不肯說話。汽車咯噔咯噔地在水泥路上往前開,一邊臨著深澗,一邊則是爬滿厚絨般苔蘚的山壁。

  很快,在一個空蕩蕩的停車場附近,越野車駛上了一座七孔石橋。端午看見了不遠處的那座小島。儘管他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可還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稔之感。據說,這是花家舍最好的賓館。整個建築呈工字形,青磚牆面的三層小樓,屋頂上鋪著亮藍亮藍的瓦。竹木掩翼,草地蔥郁。照例是精緻的假山。照例是魚群攢動的噴水池。汽車經由竹林中的一條小路,拐了一個彎,到了大門口的臺階下。

  兩個女孩搶著幫他們拿行李。

  到了大堂裡,她們又忙著去前臺辦理入住手續。端午和吉士坐在沙發上抽煙。吉士皺起了眉頭。他剛剛收到一條短信,唐曉渡明天來不了了。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有一個爬滿金銀花的坡地。地燈已經亮了,把坡地上的青草襯得綠瑩瑩的。不一會兒,長得稍胖的那個女孩,過來取他們的身份證。笑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神既疑惑又矜持。

  「他們都是你的粉絲。」吉士介紹道。

  聽他這麼說,女孩的眼神有點吃驚。她不置可否地沖端午笑了笑。

  女孩離開後,吉士續上一根煙,靠在圈椅上,向左右兩邊轉了轉脖子,把臉湊過來,在端午的耳邊悄聲地說了句什麼。兩個人都縱聲大笑起來。

  兩個女孩都轉過身來朝這邊看。

  他的房間在二樓的頂頭。朝北。沒有門牌號。房門上鑲著一塊雕著喜鵲登門圖案的石雕,石雕上方是一塊銅牌,上寫「喜鵲營」三個字。端午看了看隔壁的房間,分別是「畫眉營」和「鷺鷺營」。這裡的客房,大概都是用鳥類來命名的,倒是有些別致。客房的裝飾也十分考究,設施豪奢。衛生間異常寬大,光是淋浴設備,居然就有兩套。美中不足的是,這個房子似乎剛剛裝修過,房間裡有一股刺鼻的油漆的味道。

  最近二十多年來,無論是在鶴浦還是在別的地方,不論是酒店、茶室還是夜總會,所有的房間都有這種令人窒息的味道。久而久之,端午這個習慣於自我幽閉的人,不免產生了這樣一個幻覺:鶴浦人在最近幾十年的時間內,只是樂此不疲地做著同一件事:造房子,裝修房子,拆房子;然後,又是造房子,裝修房子……

  端午痛快地洗了個澡,然後接通筆記本電腦,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收發郵件,瀏覽當天的新聞。直到吉士來敲門,叫他去餐廳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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