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二一二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漫天的髒霧還未散去。他們的車剛過唐甯灣售樓處的大門,小魏眼尖,一眼就看到網球場的綠色護牆上,靠著兩個人。原來小史他們已經先到了。

  這個「小鋼炮」,一點也不像小史吹噓的那麼神武。雖說是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可看上去卻蔫頭巴腦的。用家玉的話來說,「怎麼看都像是只瘟雞」。他的黑西裝很不合身,繃在身上,還短了一大截,很不雅觀地露出了裡麵粉紅色的羊毛衫。端午與他握手時,發現「小鋼炮」的手掌綿軟無力,臉上病怏怏的。說一句話,倒要喘半天。臉色一陣泛紅,一陣發白。喉嚨裡呼嚕呼嚕的,冒出一串串讓人心憂的蜂鳴音。

  小史倒是很有一副女流氓的派頭。神抖抖地戴著墨鏡,嘴裡狠狠地嚼著口香糖,故意把自己弄得齜牙咧嘴的。黑色的風衣敞開著,雙手插在衣兜裡。

  家玉很不高興。她把這兩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用半是疑惑、半是嘲弄的目光看著丈夫,似乎在說,你是從哪里弄來了這麼一對活寶?

  到了九點二十,徐吉士所率領的另一夥人還未現身。家玉在不停地看表,顯得焦躁不安。端午已經給他撥了兩個電話,都是占線的聲音。

  「不會呀,說好是九點的呀!」端午嘟囔了一句。

  「你再給他打電話!」家玉陰沉著臉,怒道。

  「要不,我們就先動手?」小史見家玉一直不願意搭理她,這會兒就主動湊上前來向她獻計。

  「就憑我們這幾個人?歪瓜裂棗的,風吹吹都會倒,讓人看了笑話。」家玉一急,說出來的話就有點難聽了。

  小史趕緊解釋:「不是的。他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一聽說要打架,他來了勁。昨晚就喝酒,一直喝到淩晨三點。剛才在來的路上,又喝了兩瓶黑啤,說是醒醒酒。他的哮喘病犯了。」

  這時,端午的手機響了。是吉士。

  「喂,喂喂,你在哪裡?」端午叫道。

  「你聲音小點行不行?耳膜都給你震破了。我們已經到了。」徐吉士仍然是慢條斯理的口氣。

  「在哪裡?」端午轉過身去,朝四周看了看,「我怎麼看不見你們啊?」

  「你不可能看見我!」吉士呵呵地笑著,「我正在你們家客廳裡。我們已經攻克了第一道防線。你們趕緊殺過來吧。」

  原來,吉士晚到了七八分鐘。他擔心誤事,就直接把車開進了小區北門,停在了他們家單元門口。五個人剛從車上下來,吉士就看見春霞提著兩個塑料袋出門扔垃圾。他一見房門開著,正是天賜良機!立即決定單方面採取行動,吩咐手下的幾個人沖了進去。等到春霞反應過來,掏出手機來報警,吉士已經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悠閒地抽起了香煙。

  家玉一聽吉士那邊得了手,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足足有一個星期,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到了唐寧灣,很有可能,春霞連門都不會讓他們進。現在,既然第一個難題被徐吉士在不經意中輕易地解決了,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好兆頭。

  樓道裡光線很暗。隔壁102的房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伸出她那有禿斑的腦袋向外窺望,一見端午他們進來,「嘭」的一聲就把房門撞上了。

  春霞看來早已從剛才的驚慌中恢復過來。她坐在客廳的一張高腳方凳上,蹺著二郎腿,正在與吉士鬥嘴。端午一進門,就聽見春霞惱怒地對徐吉士吼道:「你他媽試試看!」

  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女人。這人穿著人造棉的大花睡褲,懷裡抱著一隻黑貓。她和春霞長得很像,只是年齡略微大一些。看見家玉他們從門裡進來,春霞滿臉堆下笑來,鼻子裡習慣性地吭吭了兩聲,眉毛一吊,揶揄道:

  「呦,妹子啊,你是從哪裡招來這麼一幫寶貨!雞不像雞,鴨不像鴨的,唱戲呢?」

  家玉不做聲。她裝著沒有聽懂她的話,不過神色還是有幾分慌亂。她招呼小史、小魏她們,在餐廳的長桌前坐定,就掏出手機發起了短信。

  春霞自然不依不饒。

  「妹子,你是欺負我們姐倆,沒見過小丑?你怎麼不去租身行頭,戴副墨鏡,穿個黑披風什麼的,趁機威風威風?」

  站在春霞身邊的那個女人,這時也插話道:「鼓也打了,鑼也敲了,跑龍套的也上了場,你這主角既露了面,這戲也該開唱了。有什麼絕活兒就趕緊亮亮,我們洗耳恭聽。」

  她的嘴裡鑲著一顆金牙,一看也不是什麼容易對付的主。上次見過的那個矮胖男人不在場。也許是回韓國去了。

  徐吉士見家玉笨嘴拙舌,神色慌亂,完全不是人家的對手,臉上有點掛不住。正要發作,忽見身邊的「小鋼炮」騰地一下從餐桌邊站了起來,把屋子裡的人都嚇了一跳。

  端午心裡也是窩了一肚子火。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心裡巴不得「小鋼炮」露一露兇神惡煞的威風,飛起連環腿,將那兩個女人踹到窗子外面去。

  「喂,喂……」「小鋼炮」哼哼了兩聲,隨即開始了艱難的捯氣。嘴裡再次發出嗚嚕嗚嚕的蜂鳴聲,「喂,衛生間在哪?」

  原來他是在找廁所。「小鋼炮」腳底打著飄,就像踩在雲朵上似的,搖搖晃晃,走一步退兩步的,小史只得趕緊過去扶他。

  「哎喲喂,可得扶穩了!千萬別讓他摔著!」春霞輕蔑地朝他們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跟她姐姐交換一個眼色,陰陰地笑。

  很快,衛生間就傳來了翻江倒海的嘔吐聲,夾雜著哼哼唧唧的哀歎。滿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氣氛變得有點尷尬。端午的臉上也是火辣辣的。他瞅見吉士不時朝他揚脖子、眨眼睛,似乎在慫恿自己幹點什麼,可他到底也沒搞懂對方是什麼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問。

  徐吉士從發行科找來的幾個小夥子,像中學生一樣靦腆。似乎不是來打架的,而是參加相親會。而且一個個長得都有些怪異,獐頭鼠目不說,神態還有點委頓。四個人在沙發上擠坐成一團,其中的一個,似乎一直在無聲地竊笑。其實他並沒有笑。只是他的上嘴唇太短,包不住牙齒,讓人感覺到他始終在笑。吉士用胳膊肘去捅他,大概是希望他能有所表現。可「大齙牙」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微微地聳了聳肩而已。

  「小鋼炮」這會兒已經從廁所裡出來了。看起來,嘔吐之後,他的狀況一點也沒有好轉。小史不斷地撫摸著他的胸脯,幫著他順氣。而家玉已經在小聲地勸說小史帶他離開了。小史似乎說了句什麼,家玉一時情緒激動,突然厲聲地對小史道:「求求你了!你們走吧!別在這兒添亂了!」

  她似乎有點失去了控制。

  好在時候不大,屋外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透過朝北的窗戶,端午看見三個警察從車上下來。還未進門,警察就在樓道裡高聲地嚷嚷起來了:

  「別動手啊!都別動手!誰動我就逮誰啊!」

  當他提著警棍進了門,看到滿屋子的人,就像開茶話會似的,連他也覺得有點意外。這個挺胸凸肚的中年人,大概就是家玉所說的那個唐燕升了。

  「呦!幹什麼呢,你們這是?嗯?開會呢?」

  他把手裡的警棍在手掌上敲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燕升簡單地問了問事由,也不容雙方爭辯,用警棍朝姐妹倆一指,喝道:「你們!」又轉過身來,指著家玉:「還有你!裡屋說事。其他的人,都坐著別動。」隨後一頭紮進了里間的書房。

  春霞姐妹交換了一下顏色,跟著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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