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11

  譚端午走進那座灰色的磚樓,正碰上小史和「老鬼」從樓上下來。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看來他們正打算去天天漁港吃刀魚。「老鬼」拿著手機,正和什麼人通話,端午就有了不和他打招呼的藉口。小史卻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眼睛中露出了獵物落入陷阱時的那種恐懼的清光,仿佛在無聲地央求他一塊去。

  這當然是不現實的。

  上樓的時候,端午又回過頭去打量了小史一眼。他發現,至少從她頎長而性感的背影來看,「老鬼」不惜花費鉅資,請她去品嘗剛剛上市的刀魚,還是有些道理的。

  他沒有去資料科的辦公室,而是徑直去了二樓的總編室。

  馮延鶴站在書架前,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將書架上那些厚重的書籍取下來,用濕抹布小心地拭去灰塵。他聽不清馮老頭嗚嚕嗚嚕哼著什麼曲子,反正十分難聽就是了。似乎是淮劇,仔細一聽又像是滬劇或揚劇,可當他走近了才發現,原來他們領導唱的,竟然是「洪湖水浪打浪……」。

  端午擔心嚇著他,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沒想到,還是把馮老頭嚇得直打哆嗦。

  「鬼呀!一點聲音都沒有。嚇我一跳!」馮老頭將手裡的抹布向他揮了揮,「你先坐。我這裡一會兒就完事。」

  他將最後幾本書仔仔細細地擦乾淨了,不緊不慢地將抹布放在臉盆的清水裡搓洗,然後平平整整地將它攤在窗臺上去曬。他在放了一個婉轉的響屁之後,端起臉盆,拿了一塊肥皂,去了盥洗室。

  馮老頭做事自有他刻板的節奏,不允許有絲毫的苟且和紛亂。但在端午看來,這也未嘗不是強迫症的某種症候。

  「你是抽煙的吧?」馮延鶴拉開抽屜,從裡邊拿出兩條裝在塑料袋裡的「蘇煙」,推到端午的面前,「拿去抽。我不懂煙,也不曉得這煙好不好。」

  「您這是幹嗎?這怎麼好意思?」端午慌忙道。

  「我們都是南方人,你也就別跟我您您的!聽了讓人彆扭。莊子說,天無私覆,地無私藏,這煙也是旁人送我的,你我之間還客氣什麼!不過呢,煙你也不能白抽,得幫我點小忙。」

  馮延鶴笑了笑,將茶缸裡泡著的假牙拿出來,甩了甩水,塞到了癟塌塌的嘴裡,猛地一下,那張臉又恢復了往常的尊嚴。端午忽然明白過來,剛才馮老頭唱歌跑調,除了天生的五音不全之外,大概也與他沒戴假牙有關。

  「是不是最近又寫詩了?」端午一臉茫然地望著他的領導。

  他想起馮延鶴曾經給過他幾首古體詩,請他幫忙介紹出去發表。那些詩在好幾家詩刊社轉了一圈,最後又給退了回來。最後,端午只得求徐吉士幫忙,後者從中任意挑出兩首,替他登在了《鶴浦晚報》的娛樂版上。

  「最近可沒心思弄那玩意。不如這樣,我們先去吃飯。最近刀魚剛剛上市,我聽說,人民路上有家天天漁港……」

  「不了不了。我昨晚一宿沒睡。現在就想找個地方躺下來睡一覺。」端午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話。他擔心,假如他們真的去了天天漁港,就有撞見老鬼和小史的危險。

  「那我就有話直說了。」馮老頭想了想,笑道,「是這樣的,我呢,在鄉下有一個兒子,去世好幾年了。幾天前呢,我那兒媳婦帶著我那小孫女找到城裡來了。我知道她們大老遠來找我,准是沒什麼好事。果然。孫女去年小學畢業,成績在班上不說太好吧,也在十名之內,排名在她後面的好幾個人,都上了重點中學,我那孫女呢,竟被分到了一個野雞學校。這倒也不去說它了,沒想到上學第一天,她就被學校高年級的幾個搗蛋鬼帶到操場邊的樹林裡,將她身上的幾個零用錢都摸了去。你說什麼事啊!我那小孫女,平常膽子就小,經這麼一嚇,就再也不敢去上學了。我那兒媳婦,就帶著她找到鶴浦來了,讓我無論如何,在鶴浦一中替她想想辦法——」

  「你原來不就是從鶴浦一中出來的嗎?」端午不解地問道。

  「問題就在這。」馮老頭苦笑了一下,又接著道:「都以為我是鶴浦一中出來的,還當過語文教研組長,如今呢,不管真的假的,又被返聘到市政府工作,好像我有什麼通天的能耐!其實呢,你知道的,我有個屁辦法!鶴浦一中的校長是新調來的小年輕,我覥著這張老臉,去找他求情,你曉得那畜生跟我說什麼?他說,你也是做教師的出身,竟如此為老不尊,帶頭壞了學校的風氣。倘若人人都像你這樣,還談什麼公平公正?談什麼教書育人、師道師德、和諧社會?這畜生,呸!也配跟我談師德!從他嘴裡冒出來的排比句,刀刀見血,紮得我渾身上下都是血窟窿。後來就有那曉事的跟我說:這事也怨不得校長,找他通門路的條子,裝了滿滿一抽屜,他也沒得辦法。這事要能成,你這張老臉沒用,非得有狠人出面不可。」

  說完,馮延鶴眼巴巴地看著端午。

  端午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尷尬地低了頭,不無譏諷地對老馮道:「你看我這樣一個人,夠得上你說的『狠人』的級別嗎?」

  「這個我自然清楚。」馮延鶴忙道,「你跟我一樣,都是這個社會的絕緣體,百無一用。不過,若是尊夫人肯出面幫忙,打個招呼,也就一兩句話的事。」

  「要說狠人吧,她平常在家,對我倒是挺狠的。」端午其實已經提前知道,馮老頭要說什麼了,甚至也知道他會以怎樣的方式去說。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勉強笑道:「她不過是一個律師,你讓她跟誰去打招呼?」

  馮延鶴的眼神飄忽不定,漸漸地就生出一絲同情來。他的眉毛輕輕往上一挑,笑道:「你懂的!」

  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有太多的皺褶需要展開。像鬆鬆垮垮堆在腹部的脂肪,藏汙納垢。仿佛他略過不提的那個名字,是一個人人都該明瞭的平常典故。笑容像冷豬油一樣凝結在端午的臉上。

  這一類的話端午倒也不是第一次聽說。徐吉士曾收到過一封蹊蹺的讀者來信,寫信人指名道姓地檢舉家玉為了讓兒子進入鶴浦實驗學校,「用金錢或金錢以外的特殊方式」,向教育局的侯局長行賄。這封信當然被吉士壓了下來。不過,同樣的話,被這個成天嚷嚷著「修德就賢,居於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的馮延鶴暗示出來,似乎更為猥褻。端午不免慚怒交加,沒有理會馮延鶴遞過來的餅乾桶。

  略微定了定神,端午還是故作輕鬆地向他的上司表示,他可以給家玉往北京打個電話。試試看。

  片刻的沉默過後,馮延鶴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是在他辦公室睡一會兒,還是回資料室去睡?

  這個問題,倒是很容易回答的。

  回到資料科的辦公室,端午拉上窗簾,將幾張椅子拼在一起,在腦袋底下墊了兩本年鑒,躺了下來。可他一分鐘也沒能睡著。滿腦子都是家玉一絲不掛的樣子。

  他想起了那年在華聯百貨再次見到她的情景。那時,她的一隻手插在別人的口袋裡,腦袋撒嬌般地靠在那人肩頭,在一種靜靜的甜蜜中,打量著玻璃櫃中琳琅滿目的珠寶。她的臉比以前紅潤了一些。馬尾辮上紮著一條翠綠色的絲綢緞帶。她身邊的那個男人,長得十分彪悍,即便是背影,也讓人不寒而慄。他們也許正在挑選結婚用的戒指。男人摟著她,手裡舉著一枚鉑金戒指,在燈光下細細地察看。家玉忽然就僵住不動了。她從牆上一塊巨大的方鏡中看見了端午,驚愕地張大了嘴。然後,那個男人緩緩地轉過身來,也看到了他。他的塊頭那麼大,而家玉的身體卻是那麼單薄。

  一種他所諳熟的憐惜之感攥住了他的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