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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譚功達本能地一低頭,就感到那兩束手電的光亮從他頭頂上掠過去了。

  「大概我剛才的一陣狂笑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小韶低聲對他說。還好,巡邏隊員用手電在湖面上亂晃了幾下,很快就離開了,四周又恢復了寂靜。

  「有謠傳說,郭從年在三年前就已經得肺結核去世了。公社方面出於某種特殊的考慮,隱瞞了他的死訊,秘不發喪。」

  「什麼考慮?」

  「在公社社員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亂。最起碼,對社員們的生產積極性,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為郭從年畢竟是花家舍的設計師和締造者。儘管謠言在村子裡沸沸揚揚,我們從來都不相信它是真的。這是站不住腳的。你想想看,假如他真的去世了,縣裡或地委當然會立即給我們派一個新的書記來。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更何況,每年的元旦之夜,郭從年還要向公社的全體社員發表一年一度的新年獻詞,他的聲音通過村裡的有線廣播傳遍千家萬戶。他的聲音那麼飽滿、那麼有力,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他依然生活在廣大群眾之間,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可是他具體躲在什麼地方,也許,也許只有101知道。」

  小韶將一隻蓮蓬遞給譚功達。看他不敢伸手來接,就笑了起來,「傻瓜,這是真蓮蓬,不會扎手的。」

  「誰是101?」譚功達掰開蓮蓬,從裡面摳出一枚蓮子,放入嘴中——它的味道有點澀,但也有點甜。小韶刹那間變得臉色慘白,目光迷亂,似乎有些後悔剛才說漏了嘴。

  「101不是一個人,它是一個組織……嗨,我怎麼跟你說呢?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明天一早我還得去山上打靶呢。」

  「是軍事訓練嗎?」

  「是公社基幹民兵的例行訓練。」小韶說。

  她已拿過木槳,轉過身去劃水了。他們順著原路返回,船很快就到了岸邊。小韶先跳到岸上,拉了譚功達一把。他的手裡還緊緊地捏著那枚手絹,猶豫著要不要將手絹還給她。

  他們沿著沙灘往前走,小韶似乎突然變得心事滿腹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白毛女》的演出早已散場,現在的打穀場上黑咕隆咚的,空無一人。他們走到通往向陽旅社的棧橋邊,譚功達停下腳步,向她告別。

  「你們家住在什麼地方?」他順便問了一句。

  小韶朝山上指了指:「你有沒有注意到快到山頂的位置,有一個大煙囪?」

  「對,那是有一個大煙囪。」

  「我家就住在煙囪底下,是公社分配的房子。」

  「公社怎麼分配房子?是按照人口,勞動力,還是貢獻大小……」

  「抓鬮。」小韶乾脆地答道。

  「最後一個問題,」譚功達笑了笑,「那個煙囪是幹什麼用的?我到了這裡這麼些天,怎麼從來沒見它冒過煙呢?」

  小韶再次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牙齒那麼白,那麼細。她的笑聲引發了村中的幾聲狗叫。

  「不冒煙就對了,要是每天冒煙,那還了得。」

  「為什麼?」譚功達一臉迷惑地看著她。

  「那是公社的殯儀館。」

  5

  在黃昏的落日中,到達了銀集。已經是秋天了,樹上的葉子都黃了。這裡人煙稠密,市鎮卻很破敗。每一堵牆上都有紅漆刷成的標語,不時可以看見佩戴臂章的人在街上走過。他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雖然還沒有人前來詢問,卻似乎對我的來歷大為疑惑。心裡不免疑神疑鬼,因此不敢在市鎮上落腳。

  鎮子往東約三四華里,有一個大水庫。這個水庫比沒有完工的普濟水庫還要大得多。一眼望去碧波浩渺,似乎看不到它的邊際。我在水庫大壩洩洪閘一側的涵洞裡過夜。洞口有一叢野薔薇。我的身上還剩下八角錢,這八角錢還是前天我在一個磚窯廠搬了一天的土坯換來的。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我現在有點發燒,渾身骨頭痛。我只有把臉貼在長滿苔蘚的洞壁上,才會感到清涼。如果水壩突然放水,我就會像一隻螞蟻頃刻之間被沖得無影無蹤。要是這樣倒好了。

  人在病中很容易變得十分虛弱,有時候想想,還不如把自己交出去算了。這樣的掙扎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可我心裡總覺得有點不甘心,卻不知道為什麼不甘心。也許是為了活著再見到你,可見到你又能如何?這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念頭,可我丟不掉它。躺在涵洞裡,我就會傻傻地想,要是此刻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哪怕什麼話都不說。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我的父親在一九五〇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隨後被槍決。我母親在得到消息的當天就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梁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就我一個人。母親的屍體被弄走了。可地上有一隻繡花鞋,還有一攤尿跡。那只繡著蝴蝶的繡花鞋也是濕漉漉的。我抱著那只鞋子,想到母親臨死前還在撒尿,就感到難為情。為了怕兇惡的鄰居來責駡,我甚至不敢哭。好在後半夜下起大雨來,我的哭聲再大,也不會有人聽見了。

  這兒很安靜,從涵洞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繁星滿天的夜空,以及大壩之下大片的灘塗。很多當地人正提著蟹燈在捉螃蟹。那天晚上,我是在啼哭中睡著的,似乎一覺醒來就踏上了前往梅城的旅途。我的姑媽雇了一輛牛車,天還沒亮就出發了。在車上,我偷偷地、一刻不停地打量她的臉。可整整一天,姑媽鐵青著臉,一句話都不跟我說。車到了戚墅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姨媽對我的一番告誡。出於對別人收養了你的感恩,我決定改口叫她媽媽。我那麼不要臉地希望討她的好,打算出賣一下自己可憐的母親!我拉了拉姑媽的袖子,用全部的羞恥堆積起來的勇氣,叫了她一聲媽媽。我的姑媽正在打盹,被我一叫就嚇醒了。她朝我轉過身來,先是吃驚地看著我,隨後就給了我一個耳光,臉色變得十分猙獰:「你這個沒人要的爛貨,你剛才叫我什麼,誰是你媽媽?那個不要臉的爛婊子,在上海灘人見人插的舞女婊子!怎麼不把你這個小婊子一起給吊死?留在世上害人!我究竟是倒了哪輩子的黴,攤上你這個東西,叫我媽媽,呸!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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