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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從此以後,每日觀看這張地圖,揣測姚佩佩逃亡的潛在方位,想像她途中的所有經歷,成了譚功達每日必做的功課。這多少也抵消了他在花家舍無事可幹的寂寞,當然,他的心裡也有一種和佩佩分享秘密的喜悅。當他夜半驚起,披著外衣,站在地圖前,借著手電的光亮,想像佩佩的行蹤時,看上去儼然就像一個正在指揮屬下突圍的將軍。可惜的是,由於不能給佩佩回信,他無法對自己唯一的士兵發出任何指令。

  大約七八天之後,他就收到了姚佩佩的第二封來信。不過,信件的內容卻使他大為失望,只有短短的兩行,她寫在一張匯款單的反面:

  青鳥不傳雲外信
  丁香暗結雨中愁

  看來,這也許是她在經過某一家郵局時臨時寫成的。譚功達雖然不懂詩,可細細玩味這兩句詩中的意思,竟然也感到愁腸百結。前一句似乎是寫她仰望天空的青鳥,感歎自己收不到回信的憂傷。青鳥到底是一種什麼鳥?會不會就是大雁?而從後一句來看,她所在的地方,當時正在下雨。丁香花的花期已過,用在這裡有點不太恰當。不過,他還是很喜歡「暗結」這兩個字。

  從郵戳上看,她已經抵達蓮塘以北叉河以南的呂良。

  「怎麼能往東跑呢?傻瓜!應該往西走!進入了安徽省,混跡於來來往往的乞討者大軍,就會安全得多!」他對著地圖小聲嘀咕著,似乎遠在數百里之外的姚佩佩能夠聽見他說的話。

  4

  原來小韶在《白毛女》中並不是扮演喜兒的主要演員。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出場兩次,前後加起來只有六句臺詞。因此戲演了不到一半,她就從舞臺上下來了。花家舍的觀眾即便在看戲時也保持著良好的秩序。他們表情木然,自帶小板凳,在堆滿麥秸的打穀場上坐得整整齊齊。儘管他們一年到頭始終反復觀看同一場戲,但卻永遠像第一次一樣看得津津有味。他們不時為演員的表演而鼓掌,為人物的不幸命運而唏噓流淚。

  因譚功達是唯一一個站著看戲的人,小韶尚未來得及卸妝,一下就找到了他。

  「怎麼樣,我演得還不錯吧?」

  「好,好,」譚功達笑著敷衍道,「好極了!咱們找個地方說說話怎麼樣?」

  「可戲還沒完呢。」

  「我已經看過了。」

  「是正式談話呢,還是隨便聊聊?」小韶汗津津地望著譚功達,眼睫毛上亮晶晶的,像是塗了一層銀粉。

  「當然是隨便聊聊,」譚功達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穿著這麼厚的戲裝,不覺得熱嗎?」

  小韶嘿嘿一笑,隨後麻利地脫下戲裝,露出了裡邊的白色圓領衫。袖口還滾了一道紅邊。

  「咱們去哪兒?」

  「去你家怎麼樣?」

  「不行。」小韶的臉色立刻黯淡了下來,「我家不太方便,何況……家裡還有一個瘋子。」

  譚功達偶然瞥見近旁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搖著蒲扇,充滿警覺地朝這邊瞪了一眼。眼神中滿是怨毒和鄙視,令人不寒而慄!幸好小韶正忙著脫衣服,沒有看見。

  「那我們就在村中隨便走走怎麼樣?」

  小韶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胳膊,她的手也是潮潮的。她不安地朝廣場的四周看了看,然後低聲說:「你跟我來。」

  他們很快就離開了打穀場,沿著長廊的石階朝湖邊走去。

  「你剛才說你們家有一個瘋子?這是怎麼回事?」

  「是我哥哥。」小韶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原本是公社籃球隊的隊長,籃板好,球又投得准,可是去年國慶節以後,他就忽然發了瘋。」

  「怎麼發的瘋?」譚功達和她並排走在一起,輕聲問道。

  「唉,都怪那場籃球賽!去年國慶前,從河南來了一個參觀團,隨團還帶來了一個籃球隊,隊員全部是由聾啞人組成的,與我們公社打了一場比賽。因為他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又都是殘疾人,公社就規定我們必須輸三球以上。可我哥哥一上場,打著打著就把這茬兒給忘了,最後竟然贏了人家八分,這當然是一個十分嚴重的政治錯誤。比賽結束後,我哥哥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飯也沒吃,倒頭就睡。一連幾天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到了後來,就這麼慢慢瘋掉了。」

  「一定是哪位領導嚴厲地批評了他,對不對?」

  「沒有,根本沒有。」小韶轉過來,靜靜地看著他,「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批評他,也沒有給他任何處分。甚至,他還是籃球隊的隊長。因為並沒有任何人出來宣佈他被解除了職務。可是,再有籃球比賽的時候,領隊就不安排他上場了,有的時候也不通知他。在這件事情上,公社方面沒有任何不當。人家沒讓他寫檢查,沒有公開批評,就連一句輕輕的責備都沒有。要怪就只能怪我哥哥一時衝動。事實上哥哥發病之後,公社方面還專門派人帶了禮物上門探望,後來又把他安排進了只有勞動模範才有資格享受的療養院。因為哥哥發起瘋來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公社還派了兩位練摔跤的小夥子專門看護他。所有的醫療都是免費的;他喪失了勞動力,但口糧一斤不少。再後來,我哥哥把兩個看護中的一個摔得雙腿骨折,另一個下巴脫了臼,公社才通知我母親,建議將他送到省裡的精神病院做電療。可我母親沒有同意,公社也尊重我母親的意見,就讓母親把他領回去了。」

  「我還是有點不太明白,」譚功達皺了皺眉,又問道,「既然沒有任何人懲罰他,他怎麼會為此發了瘋?想必其中另有隱情吧。」

  「這正是事情的關鍵,」小韶說,「也是花家舍最大的奧秘所在。你若是在我們這裡住久了,就會悟出其中的道理。」

  說話間兩個人來到了風雨長廊的盡頭,已經聽得見湖水拍向岸邊的輕柔的沙沙聲。兩個人沿著河灘下被月光照得藍幽幽的水線,向前走了百十來米,就看見兩棵高大的垂楊樹蔭下面,停放著七八艘小船。船隻被微風吹得擠成了一堆,輕輕地磕碰著。此刻,他們離打穀場已經很遠了,可在寂靜的晚上,舞臺上演員的道白依然能夠聽得十分清晰。

  「你怎麼知道這兒有船?」

  小韶沖他嘻嘻一笑,麻利地脫下鞋子,扔在樹下,吧嗒吧嗒地跳到水中,拽過一隻小舢板來,道:「怎麼不知道?我今天在湖裡采了一天的蓮子,到現在胳膊還痛得舉不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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