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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聽徐拐子這麼說,大金牙早已經嚇癱了,坐在椅子上一動不敢動。正在這時,從門外沖進來幾個人,用繩子將他綁得嚴嚴實實。王七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本來中午就要拿你,只因我們兄弟倆貪杯,差點誤了事。」

  說完,不再理會瞎子老娘的哭叫和唾駡,押著他往學堂的方向去了。

  照村裡老人的說法,大金牙要是能管住他那張嘴,本來還不至於死。

  那天傍晚,大金牙剛被捉走,他老娘就扶著牆壁,連摸帶爬來到了丁樹則家中,一進門就給他跪下了。

  丁樹則道:「你兒子做下這樁醜事,天理難容,人神共憤,就是讓官府抓去了,一樣是個死罪。」

  瞎子道:「你們怎能聽那長洲婆子一面之詞?你怎知道她兒媳是因我兒子奸她而自盡?怎知她不是自己害了肺癆死了,來普濟訛我?」

  丁樹則道:「這事是從你兒子嘴裡自己說出來的,如今人證俱在。他既貪色行奸在先,又逞口舌之快於後,罪無可逭,休要多言。」

  瞎子道:「咱家金牙縱有一千個不好,還有一件是好的,他孝順長輩。老娘這裡自不必說,就是說先生罷,他平常殺豬宰羊,那大腸、肚肺,你也沒有少吃。」

  丁樹則道:「你既如此說,待會兒我們把這幾年的賬都算清楚,欠你多少,如數奉還便了。」

  瞎子嘿嘿冷笑了兩聲,正色道:「呸,說得輕巧!錢你自然可以還,可有一件事,你能撇得清麼?老娘當初眼睛沒瞎的時候,待你如何?可憐我丈夫死了,頭七沒完,你就摸到老娘的門上。老娘當時一身重孝,怎能與你苟且?你說,要得俏,一身孝,你這沒廉恥的東西!你假充哪門子大聖人?你弄得老娘死去活來,要不是為了替祖上存下這一點血脈,老娘早就懸樑自盡了。你不要雞巴一拔就不認得人。」

  丁樹則被她這一番話說得又氣又羞又恨,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丁師娘正在灶下洗碗,把那瞎子的話聽得真真切切。聽到末了一節,再也待不住了,便從廚下奔出來,強打笑臉對那瞎子道:「你們都上了歲數的人,年輕時的事還掛在嘴上,也不怕鄰居們笑話!大侄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明不白被人抓了,我們怎能袖手旁觀?你只管回去。我們這裡自有道理。」

  她過去把瞎子攙起來,好言相勸了一番,好說歹說,哄她走了。

  那丁樹則似乎一時還沒有回過神,站在院中兀自搖頭道:「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掃你娘個屁!」丁師娘罵道,啪的一巴掌扇過去,把那丁樹則的半邊臉立時打得腫了起來。

  丁樹則連夜起草了保書,聯絡村中的幾位有勢力的鄉紳具名畫押,第二天一早就來學堂贖人。適逢秀米不在,臨時主事的正是窯工徐福。

  那徐福道:「人是校長讓抓的,要放人還得等她回來。」

  丁樹則假意道:「那秀米是老朽的學生,我的話,她無不應承。你只管放人便了。」

  徐福道:「先生既這麼說,那讓人打他幾十板子,好讓他長點記性。」

  那大金牙一看要放人,口氣立即就硬了起來:「打?誰敢打老子!王八蛋,你快點替老子松了綁,遲了一步,我要你好看!」

  王八蛋拿眼睛看著徐福。徐福也正為牙疼鬧得心煩意亂,就揮揮手,「索性送他個人情,也別打了,下回殺了豬,替我們送個豬頭來下酒。」

  那大金牙一聽徐福這麼說,就更來勁了,他把脖子一梗,大聲道:「屁大的事,就把我抓來折騰!不瞞你們說,當年咱村的孫姑娘也是老子做的,先奸後殺,好不痛快。你們能拿我怎麼樣?!」

  丁樹則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福也被嚇得面無人色。過了半晌,那徐福就起身一拱手:「丁先生,他既這麼說,說明他還有一件人命大案在身,小的死活做不了主,人我是不能放。」

  丁樹則只得苦笑。歎了半天的氣,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走了。

  殺死大金牙的時候,本來是讓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倆動手。那王七蛋有點猶豫,哭喪著臉說,這大金牙熟人熟臉的,下不去傢伙。臨時換了一個外鄉的劊子手,那人原是個耕田種地的,也沒有殺過人,把大金牙從馬廄裡提出來,帶到無人處,趁著黑暗低聲對他說:「兄弟,我念你家中還有一個瞎眼的老母,待會兒我殺你之時,三刀兩刀先割了你的繩索,你拔腿就跑,我在後面假裝追你一陣。你脫身之後,三年兩載,莫要回普濟來。」

  大金牙詫異道:「咦,怪了!那天在長洲弄那小婊子,你也有份兒,怎麼單單我被捉了起來,你反倒沒事?快快快,少廢話,你先替我砍了繩索再說,我的膀子都麻了。」

  那人一聽這話,嚇得眉毛直抖,立刻跳起來,朝他肚子上就是一刀。大金牙狂叫一聲,喊道:「兄弟住手,我還有一句話說。」

  「你還要說什麼?」那人道。

  「你不能殺我。」大金牙嘴裡已冒出血沫來。

  「我為何不能殺你?」

  「你殺了我,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人不再說話,摸了摸他的心門,用了十足的力氣,連刀柄都塞了進去。那刀子進去的時候,大金牙的脖子挺得筆直,眼睛睜得滴溜圓,待到刀拔出來,脖子軟耷下來,眼睛隨後也就閉上了。

  7

  這是老虎第一次來到校長所住居的伽藍殿。這座殿宇又高又大,可房內的陳設卻極為簡陋。北牆支著一張小木床,床邊有一張長條桌,桌上一燈如豆。如此而已。大白天的,校長為什麼要在房裡點燈呢?

  房間內密不透光。本來,殿內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扇窗戶,北面有一扇大門,通往後面的天王殿,可現在,窗戶和門都用土坯砌死了。屋頂上的一扇天窗,也被蒙上了厚厚的黑幔。老虎剛進去的時候,就聞到了積久未掃的泥土的氣味,房內更是涼氣逼人,陰森黑暗。

  這個房間與他的夢中所見完全不同。沒有黑漆描金的大屏風,沒有光滑鋥亮的花梨木桌椅,沒有鑲著金邊的鏡子,沒有雞血紅花瓶。他留意到,校長睡的那張床也是那麼的寒磣,蚊帳打著補丁,床腳綁著麻繩,床上被褥淩亂,床前有一塊簡易的踏板,上面擱著一雙黑布的闊口棉鞋。

  校長身披一件舊的紅花夾襖,棉絮外翻。只有一樣和夢中相似,那就是她臉上的悲哀。就連她冷不防打個嗝兒,都能讓人聞到悲哀的氣息。當他的目光注意到床邊放著的一隻毫無遮攔的馬桶時,忽然覺得校長真是太可憐了。可自從他跨進房間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過來。」校長說,她的嗓音低低的,啞啞的。

  她讓他坐在床上,然後微微側過身子,對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

  老虎一愣,低著頭,囁嚅道:「不,不,不知道。」

  校長忽然不說話了,老虎知道她正打量著自己。

  「你多大了?」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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