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格非 > 江南三部曲 | 上頁 下頁


  「這話說起來就沒邊兒,等我有工夫,再慢慢說與你聽。」孟婆婆說完,從母親手中接過那袋錢,放在耳邊搖了搖,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秀米來到東廂房的時候,翠蓮正躺在床上睡中覺。她看見秀米癡癡地站在床邊,臉紅氣喘,眼中噙滿淚水,嚇了一跳。趕忙從床上起來,扶她在床沿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茶,這才問她出了什麼事。

  「我要死了。」秀米忽然大聲叫道。

  翠蓮又是一愣:「好好的,怎麼忽然要死要活起來?」

  「反正是要死了。」秀米抓過床上的帳子,在手裡揉來揉去。翠蓮摸了摸她的額頭,稍稍有點熱。

  「到底是什麼事,你說出來,我來幫你拿個主意。」翠蓮說著,就過去把門關上了。這間房子四周沒有窗戶,關了門,屋裡一下就變黑了。

  「慢慢說,天大的事我給你擔著。」

  秀米就讓她發誓,決不能把這事說出去。翠蓮猶豫了一會兒,果真就閉上眼睛,發起誓來。她一連發了五個誓,而且一個比一個刻毒,最後,她連自己祖宗八代都給罵了個遍,秀米還是不肯說,坐在床沿大把大把地掉眼淚,把胸前的衣襟都弄濕了。翠蓮本來就是個急性人,剛才在發誓的時候,無端地罵了幾遍自己的祖宗,心裡想,自打記事的年頭起,就從來沒曾見過祖宗的半個人影。心裡一酸,也流下淚來。

  她隱約記起舅舅來到湖州將她帶走的時候,天下著大雨,雨點落在池塘裡,就像開了鍋的粥糊糊兒。這麼說起來,自己家的門前原來也有一塊池塘。她這一發誓,就記起了自己的出身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於家鄉的記憶是一片空白,現在她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己在湖州的確曾經有過一個家,門前也有一方池塘,她仿佛聽見了許多年前的雨聲。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翠蓮默默地哭了一陣,既傷心又暢快。「你不說也罷,」翠蓮齉著鼻子道,「我來猜一猜,要是我猜中了,你就點個頭。」

  秀米看了她一眼,就使勁兒地點了點頭。

  「我還沒猜呢,你亂點頭幹什麼?」翠蓮笑了笑,就胡亂猜了起來。她一連猜了七八遍,還是沒有猜著,最後,翠蓮就有點兒急了,道:「你要是實在不肯說,跑來找我幹什麼?我這會兒正累著呢,那腰兒痛得都快斷了。」

  秀米問她怎麼會腰痛的,是不是夜裡著了涼。

  翠蓮說:「還不是來那個了。」

  「『那個』是什麼?」秀米又問她。

  翠蓮笑道:「女人身上的東西,你遲早也是要來的。」秀米又問她疼不疼。翠蓮說:「疼倒是不太疼,可就是肚子脹得難受,坐在馬桶上又什麼也拉不出來,煩著呢。」秀米再問她,來的是什麼?有沒有什麼法子治一治?翠蓮就不耐煩地答道:「流血唄,三五日自然會好的,治它做甚?做女人就是這一點不好,一個月少不了折騰一次。」

  秀米這下不再問了。她扳起指頭,一五一十地算起賬來,算了半天,兀自喃喃說道:「這麼說,老爺出走已經兩個月啦?」說完又點點頭,輕聲道:「原來如此……」她從翠蓮的枕邊拿起一個發箍來,在手裡看著,嘻嘻地笑了起來:「你這發箍是從哪兒弄來的?」

  翠蓮說,那正是正月十五從下莊的廟會上買的,「你要喜歡,就拿去好了。」

  「那我就拿去用了。」秀米把發箍別在頭髮上,站起來就要走,翠蓮一把把她拽住,狐疑道:「咦,你不是找我來說什麼事的嗎?」

  「我何曾要跟你說什麼事?」秀米紅了臉,嘴裡只是笑。

  「咦,這就怪了,你剛才不是要死要活地直抹眼淚,還要我賭咒發誓,害得我無端罵起自己的祖宗來。」

  「沒事兒,沒事兒,」秀米咯咯地笑起來,朝翠蓮直擺手,「你接著睡你的覺吧,我走了。」說完,拉開門就一陣風似的跑了。秀米一口氣跑回樓上自己的臥室,長長地噓出一口氣來,然後伏在被子上啞聲大笑。她笑得差一點岔了氣。兩個多月來憋在胸中的煩悶和擔憂一掃而光。她覺得肚子也不像先前那麼疼了。她舀來水把臉洗了洗,別上紅色的發箍,換了一身新衣裳,搽了胭脂,撲了粉兒,在鏡前照了又照,隨後,咧開嘴笑了起來。她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像個牛犢似的在樓上走了幾個來回,又咚咚地跑到樓下,滿院子亂闖亂竄起來,她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

  喜鵲正在廚房裡收拾豬頭。她用一把鑷子拔著豬毛。秀米闖了進去,也不與她搭話,一把搶過那把鑷子來,道:「你先歇一會兒,我來替你拔。」說完就像模像樣地就著窗下的陽光拔起豬毛來。喜鵲說:「還是我來吧,小心弄髒了你的新衣裳。」秀米就把喜鵲一推,笑道:「我就是喜歡拔豬毛。」

  喜鵲不知道她今天怎麼了,無端的怎麼會愛幹這活兒,只拿眼睛瞧著她,兀自站在灶下發呆。秀米胡亂地拔了一會兒毛,又回過身來對喜鵲說:「這豬的鬍子拔不下來倒也罷了,連它的眼睫毛也是滑溜溜的,夾它不住。」一句話說得喜鵲撲哧笑了起來。正要過去教她,不料,秀米把鑷子朝盆裡一丟,說道:「算了,還是你來吧。」說完,身影一閃,立刻就不見了。

  秀米從廚房裡出來,正愁無處可去,忽而聽見院子裡響起了劈劈啪啪的算盤聲。

  寶琛正在賬房裡打算盤。他一隻手打算盤,一隻手蘸著唾沫翻賬本兒,那頭依舊一邊歪著。秀米扶住門框,把頭朝裡探了探。寶琛道:「秀米今天沒睡中覺啊?」

  秀米也不說話,逕自走進房裡,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斜著身子看了他半天,這才說道:「你這頭成天這麼歪著,能看見賬本上的字嗎?」

  寶琛笑道:「頭歪,眼睛卻是不歪。」

  秀米道:「你要硬是把頭正過來,那會怎麼樣呢?」

  寶琛抬眼看了她一會兒,不知她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怪念頭。把那歪頭搖了搖,笑道:「丫頭,連你也來拿我開心,這頭長歪了,能正得過來嗎?」

  秀米說:「我來試試。」

  說完站起身來,把寶琛的頭抱住轉了兩轉,嘴裡道:「當真轉不過來。寶琛,你先不要算帳,來教我打算盤吧。」

  寶琛說:「好好的,你要學算盤做什麼?你看見哪個姑娘打算盤來?」秀米見他不肯,就索性把他的算盤拿起來一抖,害得寶琛一迭聲地叫苦:「好好的賬,被你一攪,全亂了!」說完仍是嘻嘻地笑。

  寶琛見秀米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就拿出一鍋兒煙來抽。「丫頭,我來問你一件事,你來幫我拿個主意。」

  秀米問他什麼事。寶琛說,他準備回一趟慶港老家,把他的兒子接過來一起住。「虎子已經四歲多了,他娘又癱在床上,我怕他到處亂跑掉到塘裡。把他接到這邊來吧,又怕你娘不答應。」

  「接過來就是了,沒事的。」秀米滿不在乎地說。好像這事兒她已經問過母親,而母親已經答應了似的。過了一會兒,秀米像是想起什麼事,問寶琛道:「你那兒子叫什麼來著?」

  「叫虎子。他娘喜歡叫他老虎。」

  「他的頭歪不歪?」

  寶琛一聽,又氣又急,又不好發作。心想,這丫頭今天是吃錯什麼藥了,大中午不睡覺,專拿我來開心。他又乾笑了兩聲,一本正經地說:「不歪不歪,一點也不歪。」

  從寶琛的賬房裡出來,秀米在天井裡的石階上倚門而坐。她看見門口池塘邊有一個婦女正在擣衣,棒槌敲擊的聲音在天井裡發出嗡嗡的回聲。地裡的棉花已經長得很高了,黑油油地一直延伸到河邊,風兒一吹,就露出葉子下的棉鈴。田裡沒有一個人。天井的屋簷下,幾隻燕子喳喳地叫著。牆上的青苔又厚又濃,像一塊綠氊子,亮晶晶的。太陽光暖烘烘的,陰涼的南風吹到臉上,舒暢無比。她在那兒坐了半天,東看西看,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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