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走進暴風雨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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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在這前後兩樓中間,橫插進一幢結結實實的兩層小樓。這是廠裡的辦公樓。原先這裡是籃球場,廠領導不管那群球迷們怎麼懇求加吵鬧,硬把籃球架子技走,蓋了這座樓。其實後樓後邊還有一塊寬綽的空地,但把辦公樓蓋在兩座生產大樓中間,幹部們辦事就方便些,坐在屋裡透過窗子還能把前後兩樓的一切動靜盡收眼底。工人們稱這座樓為「崗樓」。可是此時的情況相反,兩座樓幾十扇窗子後邊都有一雙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崗樓」有何異樣,有何變化和可供猜測的蛛絲馬跡。這「崗樓」就象被一群細心的偵察員緊緊又悄悄地包圍住了一樣。 人們把鼻尖在冰涼的玻璃上按癟了,也沒看出任何溪蹺。大小幹部們照樣象平時那樣在辦公樓的門前進進出出。偶爾有兩個幹部在那樓前站著,湊著臉兒說幾句悄悄話,這又不算什麼,幹部們一向喜歡這麼說話。沒有秘密幹得還有什麼勁!公司賀書記派來的工作組的三個成員自打進樓就沒出來。他們已經來了五天,天天如此,不知他們在幹嘛!有些與「崗樓」裡的小幹部們要好的工人,偷偷打聽,也問不出一二。回答的話好象統一過口徑:「我們也不知道,在搞調查吧!」這話和沒說一樣。 自打這八間房子分配的事鬧到公司去,賀書記就派來三個人組成的臨時工作組。工作組到廠當天就召開大會,宣佈公司黨委的三條決定:第一,原先一切分配方案立即作廢;第二,工作組只做調查,不管分配,對外不接待;第三,全體職工安心生產,要相信公司和廠黨委一定能妥善解決。 可是,在這之前,工人們並不知道什麼分配方案。就因為分房的事一直門在罐裡,私下又謠傳這八間房子都叫頭頭們包了,大家才鬧起來。工作組頭天開了這會,大家心頭一振,可拿眼一瞅派來的這老三位,心就涼半截,犯起嘀咕來。這三位是公司勞資科朱科長,保衛科韓科長和黨委秘書謝靈。人稱「超級蜘蛛」,上下左右到處牽絲拉網,到處有熟人,到處走得通,他能辦到的事,別人連想也想不到。他們三人無論私為公,經常往廠裡跑,與廠裡的頭頭們不知互相串通辦過多少事。尤其是朱科長,綽號「人販子」,全公司職工調動和學生分配,都由他一手操辦,隨意擺佈。在這工藝品總廠的後接幹活,真是少有的乾淨清閒、玩玩弄弄的美差。每年夏天,輪到學生分配的時刻來臨,局和公司頭頭們都拜託他,把各自親的厚的送到這兒來。當然,廠裡的頭頭們也就要利用自己把持的這個地利,和他搞點交易,不過這些事都在人不知鬼不覺時成交。那個保衛科的韓科長,人雖老實,臉上從不帶笑,叫人猜不透。猜不透的事再加上猜不透的人,可就叫人不放心。自從這三位到廠後,每天上午來半天,中午不出樓,在;『崗樓」裡吃飯,不與外界接觸。所用飯菜都是關廠長特意吩咐食堂小灶做的「工作飯」。吃過飯,沒過多時,都由邢元開車送走了,不知回公司開會,還是回家。既然原先那分配方案別人沒見過,誰又能保准這次方案不是原先那個方案?官官相護,利害相關,哪個頭兒沒便宜,肯去損害對自己有益的老關係?說得好聽點:誰也得顧點人情。現在的人情不那麼純,裡邊包著利害。於是,立在前後兩樓中間這幢門窗緊閉、悄無聲息的「崗樓」,更給人一種神秘和不穩妥的感覺。可恨的是所有玻璃窗,都叫那些小幹部們清閒時擦得鋥亮,玻璃反光,反而看不進去。 上午十點鐘,傳達室的老龔頭,去辦公樓送熱水,出來時提著一把高柄的綠鐵壺,門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象給什麼絆一跤。由於各窗口都有人盯向辦公樓,老龔頭這一跤叫人看個滿眼兒,摔得真不輕,一下子就象給火槍打中的野鴨扒在地上,手裡抓著壺把兒,壺蓋兒早滾出七八尺遠。六十大幾的人不死也夠嗆!站在院裡的人都跑過去,料想老龔准摔增了。誰知老龔頭沒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來,滿臉皺折裡居然溢滿了笑容,好象秋天的陽光照在一個幹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在前襟和膝頭上的土,馬上去抬那壺蓋幾。這一下,他不但沒摔暈,反而挺高興。別人問他摔傷沒有,他笑哈哈地一個勁兒說:「不要緊,不要緊。」就趕緊樂不攏嘴地顛顛跑回傳達室去了。 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這一下都難免齜牙咧嘴,他怎麼倒象交了好運?摔跤能摔美了?那純粹放屁!沒這種傻蛋!王寶追到傳達室問他: 「老龔頭有嘛好事?」 「沒嘛,真的沒嘛!」 「別騙人!沒一個人能摔成你這模樣!」 「摔一下,腦袋反而清爽了。」老龔頭咧開嘴,大門牙只剩下一個,好象大門缺一扇。 「你又來『騙自己』啦!」王寶指著老漢說。 老龔頭嘿嘿笑。他外號叫「騙自己」,原因是從來不說自己壞,總說自己好,人們才給他起了這個外號。他認真地對王寶說: 「真沒騙你呀!」 「不對,你今天這樣子一看就不對,是不是土作組給你房子了?」王寶眨眨眼,連懵帶唬。 老龔頭一怔,跟著搖著手說: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來補差的,還能給房子?房子是給你們站在生產第一線上的!嘿嘿。」 王寶不信他的話,卻信他不肯說真話,就繞著脖子套老龔頭的話: 「全廠只你這麼一份,一家三代擠在半間屋裡。你沒找工作組說說?」 「小夥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處,誰找誰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來『騙自己』了!誰不知這幾天你老伴為房子和你嘔氣!」 老龔頭方要解釋,忽聽外邊一聲刺耳的喇叭尖叫,還夾著邢元一聲叫喊: 「糟蛋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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