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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進一道月亮門,也是破門爛窗歪梁斜柱碎瓦敗牆廢井死樹,橫豎扯的蜘蛛網反照陽光,鋥亮銀亮賊亮。木頭上的油漆快掉光,卻還看得先前都是朱紅大漆。惹惹說;

  「我姑姑出嫁時,好賽就在這兒辦的喜事。」

  九九爺露出笑顏,愈笑臉上摺子愈多。他說:「太少爺記性真不賴。這叫鴛鴦房,門叫鴛鴦門。姑爺來串門都住在這兒。那時候,柱子上掛著金漆大匾,房檐下懸著水晶玻璃鳳尾燈,四月裡滿院子海棠花……唉!」說到這兒,臉耷拉下來,一臉摺子賽掉在地上。

  藍眼沒吭聲,上下左右看一眼,扭身出門。

  下一道院,推開門,一片黑擁上來,賽進了夜裡。惹惹說:

  「這就是那年著火燒的這房子吧!」

  「可不是,好沒眼兒,自個愣燒起來。幸虧離著展家花園湧濟水會近,來的快,鄰居們使撓勾上手就把房頂掀了,要不非把前後幾個院子連上不可!」九九爺說,「那天大火苗龍賽地往天上躥,火星子直往你二嬸房頂上掉。多虧頭三天連下大雨,房子精濕,沒燒起來,可這院子燒得淨淨光。兩屋子書,一張紙也沒剩下。原先這是老爺老太爺念書的屋子。那時候嘛樣?幾十畝房子院子,看不見一粒塵土。上下人都穿得整整齊齊,頭是頭,腳是腳。一次我裹腿的人字兒打歪了,老太爺叫我解開重纏。一張帶字的紙也不准往地上扔。每道院都有個字紙簍,帶字的廢紙扔在裡頭。隔七天,崇文會派人來斂走。那是嘛規矩?家能不旺,業能不興?現在算完啦,主僕不分,上下顛倒,甭提崇文會的字紙簍,您瞧瞧茅坑去,舊書都擦屁股了。洋人一句話,賽過縣衙門的告示,國破家敗,不鬧鬼鬧嘛?」

  惹惹耳聽九九爺說話,眼睛卻瞅著書房廊柱上的木頭對聯。對聯板子燒糊,費半天勁才念出一句:

  「文心活潑認源頭。這是下聯,上聯一個字兒也認不出來了。」

  九九爺立即說道;

  「上聯是,『學端品詳由正路』。書房門兩邊也掛一副對聯,燒沒了。上頭是,『瀟灑謝紅塵滿架圖書朝試筆,光明生玉案一窗明月夜鳴琴』。」

  惹惹大眼睜圓,叫道:

  「九九爺好記性呀!」

  九九爺說:

  「哪是記性好,老太爺那時候,每道門上都有對聯,不單這些正房,連廚房庫房前後門上全有,寫著處世做人的道理,我們這些下人個個都得會背。哪賽燈兒影兒他們,嘛都不懂,天天混日子。要趕上老太爺在,還不使棍子趕走!門房的對聯寫著『常將勤補拙,勿以詭為能』。就是訓戒我們的話。廚房門上寫著『煙火但期一家處,子孫維願世同居』。你去問馬媽,她一準還記得。後門外邊的對聯是『光前已振家聲久,裕後還留世澤長』,如今後牆一塌,對聯不知叫誰扛走燒火。記得這對聯恐怕就我一人了。」

  惹惹才要接茬說話,忽瞧藍眼不見,走出院子,只見他站在走道頂頭一扇門前等著。九九爺忙去換把鑰匙打開門,原來是廢棄的後花園。水池早幹成大土坑,假山上的珊瑚石,不知給誰推得東倒西歪,山頭一座破亭子,一根柱子斷掉,那傘賽的亭蓋居然叫三根柱子撐著,歪得要倒,只是沒倒。幾棵大樹老樹都是半死不活。一棵老槐樹已然枯死,光剩下骨頭架子,幹樹叉張牙舞爪;一棵大榆樹叫雷劈了一半,半死半傷半活半衰,正在倒氣兒;一棵柳樹躺下來,柳條垂不成,在地上爬;一棵梧桐乾脆趴在地上,新葉賽落葉;兩棵柏樹好賽兩長蟲,擰成麻花,不知誰要把誰纏死。九九爺手指山上那亭子說:

  「那年頭,女人不能上街,大宅子後院假山上都安一個亭子,女人在家呆悶了,站在亭子裡往外頭看看舒舒心,這叫望海亭。亭柱上原先也有副對子,寫著『山巔聽海濤有情耳枕海濤眼,亭中看天下無心勞身天下行』。這是當年浙江來的一位小文人,名叫馮驥才寫的。後來因為寫了一篇小腳的小說,惹惱了滿城女人家,嚇跑了。老太爺讀了這小說,噁心得鬧了三天胃口,直吐綠水兒罵這姓馮的傢伙拿國恥賺銀子,叫人把這對子鏟去……」

  話說到這兒,藍眼站在那邊一扇關閉的門前,打門縫往裡張望。九九爺上去說:

  「這是三道院的後牆,裡邊眼下是二爺的住房書房。二爺脾氣個別,無論嘛人都不准進他院子,天師您就打這兒瞧瞧吧!」

  惹惹從來沒進過二叔的院子,心裡好奇,擠著一隻眼,扒門縫往裡瞧。房舍大多狼牙狗啃磚歪瓦亂頂斜牆傾漆刮木爛,卻有松有竹有花有草有蜂有蝶有蟲有草有花香有清氣有蟲聲,石桌石凳石頭上曬著書卷經文,地上有米粒,鳥雀來啄食,簷下燕搭巢,飛去又飛回。不見二爺,院子正中一株矮矮菩提樹,鬱鬱蔥蔥綠綠盈盈。真是:

  門無車馬終年靜,身臥煙霞一事無,

  枝上新花常照眼,據下老烏時入屋,

  窗外竹葉桌上影,枕邊經義夢裡悟,

  不明白是大明白,裝糊塗才真糊塗。

  惹惹不知二叔這活法,看得奇怪。轉臉只見藍眼在破門板前,把鼻子眼睛擠進一條兩寸寬大裂縫裡看。惹惹一招呼,藍眼扭頭,鼻子眼兒吸得全是土,還有兩隻黑螞蟻在鼻頭上爬。惹惹一指,才使手扒拉下去。

  九九爺領他們原道回去,看東院。東邊還整齊。打頭道院庫房、二道院廚房、三道院丫頭精豆兒住房,都用心看過。連房角地磚頂棚牆皮都看過動過敲過。不賽看風水,好賽盜墓。到頭一扇青石做框的八角門,門洞使磚堵死。藍眼剛要扒磚縫往裡看,九九爺說:

  「這就是後花園角上那兩間破房,當初大少爺就往裡頭,鬧地震時塌了,太少爺搬走就沒再修。」

  藍眼說聲:「該塌。」便掉頭不再看。

  看到二奶奶這道院時,分外地仔細。把羅盤擺在二奶奶房間當中地上,上看房梁,下看地磚,每塊地磚都拿腳跺,每塊牆磚都使手指敲,裡裡外外拿步子量,完事貓腰看二奶奶床下,裡頭黑,手一摸,當哪一聲把床底下尿桶捅倒。

  二奶奶房後有棵大槐樹,四尺高的地界兒生個大樹洞,能蹲進去個小孩兒。藍眼叫影兒拿根長杆子往裡桶,一捅咚咚響,賽個鐵傢伙,藍眼鏡片一閃,扔了杆子,撥頭回到前院茶廳,問九九爺:

  「蓋房子動工時,我舅公參和了嗎?」

  九九爺抬手摸光腦袋,說道:

  「記不起來了。這房子是河東李公樓興源營造廠連工帶料一手包的。」

  藍眼偏臉對二奶奶說:

  「二奶奶,您找我,家裡必定有事。誰家好好的,找我?相面看風水的,不算外人。我要有話不直說,起碼白喝您一碗茶水,還把您蒙在鼓裡,這就是我沒德了。有災不除,賽有火不澆,也對不住我這朋友大少爺。您要叫我說,不論嘛難聽的,您耳朵都得接著。」

  二奶奶說:

  「天師!你是救我,不是害我,我還不懂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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