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神鞭 | 上頁 下頁


  玻璃花趕上戴奎一說:

  「戴爺,不能就這麼算了。甭聽傻巴得便宜賣乖的話,您一走,可就算栽給他了。您不是還有一手『換眼珠』嗎……」

  戴奎一好似胸膛鼓滿氣,不吭聲,大步蹭蹭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然停住,張嘴大罵玻璃花:「滾你媽的,我差點叫你砸了牌子!你他媽打不過人家,拉我來墊背。我姓戴的從來沒像今天這麼窩囊過,你還把我往死裡推。我、我先給你換個眼珠子!」說著,扯起彈弓就要打。皮筋一下拉得像線兒那麼細。看來,他要把心裡怒氣全拿這泥彈子發洩出來。

  玻璃花一害怕,竟然撲騰跪在地上,驚恐大叫:

  「戴爺,戴爺,您是我爺爺!您千萬不能廢我,我家裡還有八十歲老母和懷抱的兒子呢!」

  其實他光棍一條。這是江湖人求人饒命的套話。

  混星子們哪能怕死?玻璃花向來拿死當兒戲,今兒為嘛膿了,難道叫傻二的辮子把脊樑骨抽折了?這一來,眾人可就瞧不起玻璃花了。

  「死崔,你還不打個圓場!」玻璃花想叫死崔了事。

  死崔嘿嘿陰笑,一句話不說。他要的正是這個結果。

  玻璃花只好跪在地上向戴奎一求饒。

  戴奎一使勁一扯彈弓,泥彈子沒往外打,倒把雙股的牛筋條「啪啪」全扯斷了,弓架撇在道邊溝裡。他板著鐵青大臉二話沒說,帶著徒弟走了。

  玻璃花跪了一陣子。忽然想到死崔,扭頭一看,空無一人。死崔早不見了。

  他站起身,想了想,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便直奔北大關的「鍋夥」。這「鍋夥」是混星子們聚會議事的地方。死崔正在裡邊,他進屋就和死崔鬧翻了。死崔不像往常,不單不怕他,反而比他還橫,平時跟在他屁股後邊的小混混們,也都跟他上勁兒。以往,他給一股惡氣頂著,在估衣街上說一不二,今兒仿佛氣散了,怎麼也硬不起來,竟叫混混們像轟狗一樣轟出來。他沒處去,又跑到瑞芝堂藥鋪,還惦著住到後院那間屋去。此時,照看鋪面的已是蔡六。這小子皮笑肉不笑,話裡話外使點損腔,沒叫他進去,反把他請出來,氣得玻璃花在街上大罵:

  「好啊!破鼓亂人捶呀!等三爺把傻巴兒的辮子揪下來,就砸你的鋪子!」

  蔡六拿雞毛撣子輕輕抹著櫃檯上的塵土,好象沒聽見。路上的人都站住腳,看玻璃花大吵大鬧,就像看籠子裡邊的惡虎,樣子雖然可怕,卻又沒什麼可怕的了。

  五 誰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禍?

  一連好些天,傻二沒有挑擔上街賣炸豆腐了。甭說出門,只要門兒開條縫,就有小孩在外邊叫:「神鞭出來嘍!」還有些閒人,蹲在家對面的大樹下邊,等著瞧他,好象等著瞧出門子的新媳婦。平時,他整天進進出出也沒人瞧,站在街頭扯著嗓子叫喊:「油炸——豆腐!」聲音從這條街傳到那條街,也叫不來幾個。看來世上的事,不是叫喊就成的。

  他真後悔!那天萬萬不該使喚辮子。他還覺得對不起死去的爹。他爹咽氣前,拿出一輩子最後一點勁兒,把平時叮囑過成百上千遍的話,吭吭巴巴再重複一遍:

  「這辮子功……是咱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我一輩子也沒使過……記著……不到萬不得已,萬萬別使……露出它來,就要招災惹……禍,再有……傳子傳孫,不傳外人……記好了嗎……」

  臨終的話,就是遺言。老子的話平日少聽兩句沒嘛,遺言不能違背。可是,那天見到玻璃花截會,自己哪來那麼大的火氣?整個頭皮都發燒,連辮子好象也有了感覺!頭髮根發抖,辮子往上撅,好似著了魔,控制不住要痛快地發洩一番。他抽玻璃花頭一下,幾乎想也沒想,辮子自己就飛出去了。哪裡知道辮子上竟有千斤力呢!

  他自小跟爹學辮子功,不曾與人交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厲害!而且使起來,隨心所欲,意到辮子到,甚至意未到辮子已到,這辮子上仿佛有先知先覺。他疑惑,是不是祖宗的精靈附在上邊?

  正如父親再三囑告的話,辮子一使出來,就給他招惹一串麻煩,先是玻璃花,玻璃花引來戴奎一,戴奎一引來在西市上的砸磚頭的王砍天,王砍天又引來鳥市上拉硬弓的柳梆子……全都叫他抽跑了。幾天前,四門千總馬老爺打發人拿來帖子請他去,想派給他一個小缺,在護城營當什長,只教授武功,別的不幹。餉銀不高,倒是清閒得很。但他家世代不占官場,他相信:進了官場,沒好下場。當即對千總爺說,自己只會耍辮子,屬￿歪門邪道,拳腳棍棒,一概不通,推掉了這個差事。千總爺也不勉強他,只叫他耍耍辮子,當玩意兒看看,他不好再推辭,花裡胡梢耍一通,耍上性,還當場打落飛來飛去的幾隻蜻蜓,千總爺看得眼珠子都瞪圓了,當即把府、縣、鎮、署、前後左右中各營的幾位老爺用轎子抬來,叫他重新再耍一遍。他只得照樣再耍耍,不用真本事,幾位老爺已經開了眼,賞了他許多財物。老爺們一點頭,傻二的大名就不是歪名。於是,從早到晚,都有人來拜師。人們不知道他的姓氏名號,又不好問,人家都出了名,還好問人家姓嘛叫嘛,只得尊稱他「傻二爺」。他三十來歲,一直被人稱呼賤名「傻二」,忽然賤名後邊加個「爺」字,反而有點彆扭。他還想叫傻二,還想賣豆腐,但已經不行了。眼下,只有一條祖宗傳的規矩得牢牢把住,便是不收徒弟。他不管那些求師心切的人,怎麼死磨硬泡,索性拴上門,砸門也不開。餓了就炸豆腐吃。但是,不能天天吃炸豆腐活下去吧。

  他捏著自己這條大辮子,耳聽外邊把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神鞭」的綽號,愈叫愈響,真不知是禍是福,是吉是凶。一方面,他想到這辮子居然把地面上那些各霸一方的有頭有臉的人物,統統打得暈頭轉向,暗暗自得;另一方面他又犯嘀咕,天津衛這地方,藏龍臥虎,潛龍伏蛟,強中自有強中手,能人後邊有能人,以後不知還要引出嘛樣的兇神惡煞呢。他總有點不祥的預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