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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邪氣撞邪氣

  三月二十二,照例是娘娘「出巡散福」之日。

  這天皇會最熱鬧。津門各會挖空心思琢磨出的絕活,也都在這天拿出來露一手。據說今年各會出得最齊全,憋了好幾年沒露面的太獅、鶴齡、鮮花、寶鼎、黃繩、大樂、捷獸、八仙等等,不知犯哪股勁,全都冒出來了。百姓們提早順著出會路線占好地界,擠不上前的就爬牆上房。有頭有臉的人家,沿途搭架罩棚,就像坐在包廂裡,等候各會來到,一道道細心觀賞。

  幹鹽務的展老爺今年算是春風得意了。他順順當當發了一筆財,又娶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小婆,心高氣盛,半月前就雇了棚鋪,在估衣街口最得看的開闊地,搭一個氣派十足的大看臺。上頭用指頭粗的宜興埠葦子紮成遮陽棚頂,下頭用冒著松香氣味的寬寬的白松板子鋪平檯面,兩邊圍著新席,四匹紅綢包在外邊,又打勝芳買來幾盞花燈掛起來。另外還雇了幾個打小空的,換上一色青布褲褂,日夜輪班站在台前護棚。

  俗話說,這叫拿錢壯的,也是拿氣壯的。怕事的小百姓們不覺站遠些,不知哪股邪氣要是和這股氣撞上,非出大事不可。誰知這預感居然應驗了。請往下看——

  自打出會那天,展老爺新娶的小婆就鬧著要登臺看會。誰不知,這小婆是打侯家後小班裡贖來的姑娘子。本名紫鳳,善唱檔調,藝名喚做飛來鳳。這飛來鳳本是弱中強,如今決不像一般從良女子,隱姓埋名,穩穩當當過起清閒富足的日子。她偏偏要到這緊挨著侯家後的估衣街上露個臉兒,成心叫人認出她,看她,咬著耳朵議論她,卻不敢對她這個搖身變成官眷的老娘指指點點。她還有另一層意思:以她這種貧賤身分,只要在人前一出頭,展家大奶奶死也不肯同時露面,這就能壓過大奶奶一頭。但她沒料到,大奶奶不來,展老爺也不敢來,死纏硬逼全沒用,她便賭氣自己來,而且打好主意鬧出點名堂,叫姓展的一家子知道她不是軟茬兒。

  她坐在一張鋪著繡花墊子的靠椅上,戴著翠戒指的雪白小手有姿有態地往扶手上一擺;在她的身後,站著一個老媽子,頭上梳著蘇州橛兒,橫豎插滿串珠、絨花、純銀的九連環簪子,足登小腳細羊皮靴,青洋綢肥腿褲,月白色大襟褂子繃著四寸寬的花袖箍兒,襟口掖著一條紡綢帕子。她姓胡,人叫她胡媽,是展家最會侍候人的老傭人。當下她站在飛來鳳椅子後邊,還在飛來鳳身旁放一張茶几,擺好各類零食,像大官丁家的糖堆兒、鼓樓張二的咸花生、趙家皮糖、查家蒸食等等,名家名品,應有盡有,罩上玻璃罩子,防備暴騰上塵土。但飛來鳳很少掀開罩子捏點什麼吃,卻偏偏讓胡媽把台下挎小籃賣楊村糕幹的村姑叫上來,張口就說「包圓兒」了。其實她根本不吃這種街頭小食。她一是擺份兒,二是成心糟踐展老爺的錢。這還不算,每逢一道會來到棚前,她必叫僕人拿著展老爺的名帖去截會。依照皇會的規矩,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專意看哪一道會,便叫僕人拿著名帖到會頭前,道一聲辛苦,換過幟,請求表演,就算把會截住了。會頭把旗子一搖,小鑼當當一敲,全會止住,表演一番,像獅子、重閣、法鼓、杠箱等,都有一段精彩的功夫。演過一段,會頭的小鑼當當再響兩聲,就走過去,後一道會便跟上來。截會的人必須送上事先預備好的點心包,做為犒勞答謝。

  飛來鳳早就使錢請來「打掃會」,把台前街面噴水掃淨。這幾天,她不管有沒有看頭,逢會必截。展老爺財大勢大,捧出他的名帖,誰敢撥楞腦袋。何況她犒賞極厚,看臺上一邊堆了數百包點心,一碼十斤大包,正經八北都是祥德齋的大八件。即便天津八大家,也沒這麼大手大腳過。這一來,她看會,人們都看她,看看這個走了紅運的小娘兒們怎麼折騰法。

  雖說她賭氣這麼幹,可是拿錢大把大把往台下撒,也是神氣之極。此刻,鶴齡會的鶴童們,舞著「飛」、「鳴」、「宿」、「食」四隻藤胎布羽的仙鶴,轉來轉去,款款欲飛,還朝著她唱吉祥歌。胡媽在她耳邊說:

  「二奶奶,您瞧,那小童子脖上套著的銀圈圈,就是幹隆爺看會時賜給的。聽說,幹隆爺當年是坐在船上看會,還不如您這兒得看呢,嘻!」

  飛來鳳忽然想到,去看皇會,她還在侯家後,同寶銀、自來醜、月中仙幾個姑娘子,嘴裡嚼著冰糖梅蘇丸,在人群裡擠得一身臭汗。說不定那姐兒幾個現在正在人群裡,眼巴巴望著自己呢!想到這裡,鶴齡會已然演完,她心中高興,叫僕人拿點心,賞給敲單皮鼓的、吹嗩呐的、舞龍旗的,連同扛軟硬對聯的,每人一大包;六個鶴童和會頭每人兩大包。

  鶴齡會收穫甚豐,興沖沖就要起行,忽見一人拿著朱漆大凳子,「啪!」地迎頭一撂,一撅屁股坐下來,大模大樣架起二郎腿,翹著下巴朝會頭冷口叫道:

  「等等。照剛才那樣兒,給你三爺演上十八遍。點心包——二奶奶那兒有的是,她替你三爺給啦!」

  這幾千人開了鍋似的熱鬧場面,好象折一大盆涼水,登時靜下來。再瞧這人的打扮可算隔路——

  古銅色湖綢套褲,褲腿緊纏著寶藍飄帶,淨襪烏鞋,上身一條半長的深棗紅拷紗袍子,挺像本地小闊佬,可袍子外邊緊巴巴套著件沒袖沒領的小短衣,像馬褂又不是馬褂,倒像張七把摔跤時那件坎肩。這件小短衣做工挺講究,上邊耷拉著懷錶鏈,胸口上還掛著七八個稀奇古怪、不金不銀的牌牌兒。有些在鳥市看過洋片匣子的人,認出這是洋人身上的東西。可是他帽翅上插著那小梳子幹嘛用?廣東娘兒們好在頭髮上插一把梳子,隨時攏攏頭髮,但從沒見過老爺兒們玩這套。別看這小子一身四不像的侉打扮,還挺得意。好象人人看他這身穿戴都眼饞。

  有人才要拿話逗弄他,一瞅他帽子下邊瘦瘦的青巴臉,梆子頭底下一雙橫眼,尤其左邊那只花花眼珠,一縮脖子趕緊把話咽進肚裡。這原來是大混星子玻璃花!

  在這城北估衣街上,甭說招他,誰敢多瞧他一眼?連老娘兒們哄孩子都輕輕唱這麼兩句:「別哭啦,快睡吧,玻璃花,要來啦!」這也算是一種傳統教育方式——在懷抱裡就加入濃烈的社會內容。

  可是,玻璃花今兒要做嘛?

  凡是在這一帶世面上混日子的人,心裡都有數,玻璃花今兒並不是胡鬧來的。要問這根由,那就得提到,他那只花眼珠子的來歷。

  夠份兒的混星子都得有一段凶烈帶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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