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是的,孩子,是真的!在咱們城市裡,大概沒人不知道這件事了。頂多再有兩三天就要大慶祝嘍!」

  「慶祝,慶祝,大慶祝!」張伯伯激動地嚷著,「所有熱愛党、熱愛祖國的人們都要跑上街頭大慶祝嘍!今兒咱們先提前慶祝慶祝。來,小慧!你吃哪個?吃江青吧!好,這個就是她!張伯伯夾給你,就這個。」同時,中點哢嚓一聲,一個還剩下五隻爪子、一隻鉗子的大螃蟹扔進白慧的碟子裡。張伯伯接著說:「你知道畫家齊白石吧!他在日寇侵華時期,曾畫了一張《螃蟹圖》,上面畫著幾隻大螃蟹,題道『看爾橫行到幾時?』用來罵那些在中華大地上到處橫行的日寇。現在我們也借用這句話罵罵這四個淩駕於黨和人民之上的橫行霸道的罪魁!『看爾橫行到幾時?』到時候嘍!爪子都沒了,看你們還怎麼橫行!?」

  白慧眼盯著這個怪模怪樣、殘缺不全的玩意兒,耳聽張伯伯高興地叫道:

  「你呀,馮總,你來哪個?怎麼不動手呢?你連死螃蟹也怕呀!」

  「不怕,我不怕……」馮總拘謹又樂陶陶地說。

  「給他個帶鉗子的。」大老李吃著、叫著。

  「不,老張,你不能怨怪馮總。」爸爸說,「是他們的手太狠、太毒、太殘酷了!馮總要是一切都弄明白了,就不會怕了!」

  張伯伯聽了,沉一下,突然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指。說:

  「說得對,老白!是他們太殘酷了。十年來他們打擊陷害了多少人?冤死、屈死、弄死多少人?老一輩革命家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在槍林彈雨裡、在敵人的牢獄裡沒死,不少人卻死在他們手裡。這些人都是中國革命、是黨和人民的寶貴財富呀!叫他們活活給折磨死了,弄死了。他們真比國民黨還兇狠哪!中外反動派沒做到的事,他們全做了!可是他們還把自己打扮成最革命的。好象除他們之外,都是反革命。他們用詭辯論偷換辯證法,用野蠻代替文明。想用……」

  爸爸接過話,把早已成熟的、從來沒表達過的思想說出來:

  「想用法西斯來改造我們的黨!總理是怎麼死的?是他們迫害死的。他們冒天下之大不韙,瘋狂迫害總理。還瘋狂地鎮壓群眾!他們把謊言裝在刺刀上逼著人家相信和屈從。他們竊用毛主席的權威,歪曲党一貫的政策。有的青年有理想、抱負,沒有知識。有的有工作做,但沒有事業心。滿腦子實用主義。他們無知得可怕,無知得可憐,卻又自以為是,甚至還挺狂妄!更有的少數青年喪失了起碼的道德標準,純粹變成一副鐵石心腸。」

  「他們打人時,一雙手舉起棒子砸下來,竟然毫不遲疑,就象打一塊土疙瘩。瞧,你們瞧——」 張伯伯站起來,離開座位往後倒了兩步,捋起右腿的褲筒,露出膝蓋給大家看。這膝蓋變了形,中間癟下去,一邊突起個尖兒,幾處皮膚鼓起了暗紅色的肉棱子。看上去又可怕又叫人難受。「他們把我打成這樣,還罰我站著。後來傷口化膿了,他們把我送到醫院。你們猜,他們在路上對我說些什麼?他們說『給你治好了,接著再打!』他們的頭頭兒說,『你這可是自己摔的。你要敢誣衊革命造反派就打碎你的狗頭!到那時,我就說你的腦袋是你自己撞牆撞碎的。』聽聽這話吧!他們兇狠,可他們也心虛,怕有一天找他們算帳。國家有憲法、有法律,黨有政策,憑什麼任意打人,折磨人,殺人?再說,我從抗日戰爭時期就跟著党和毛主席,何罪之有?!看著吧,看他們今後有什麼臉再見我,有什麼臉見人!」他扭頭對聽得發呆了的白慧說:「你覺得我脾氣變了吧!不,你張伯伯一直是這樣的。好講直理,不屈服。就是給他們押著的時候,棒子在身上飛舞的時候,也是這樣。你爸爸比我們還堅強。前幾個月搞『反右傾翻案風』時,你爸爸又差點叫他們搞下去。你爸爸跟他們鬥,一點也不含糊呢!我們可不象馮總那樣服服帖帖,不過因此也招來不少皮肉之苦。他們真把你張伯伯打苦了……」他幹啞的聲音哽咽了。沉吟一會兒,抬起頭來,顯出一種頑強的神氣。他瞧瞧白慧,又露出慈祥愛撫的笑顏,轉而對白慧的爸爸說:「你這女兒是個好青年,絕對和那些人不一樣。我相信,正派的青年是大多數的。他們經過十年大革命的鍛煉,特別是經過這次同陰謀家野心家的尖銳鬥爭,必然學懂不少真正的馬列主義的道理,愚弄他們已經不容易了!天安門廣場上數十萬革命青年的大示威不是他們覺悟的最好的見證嗎?我一想到那情景,就堅信祖國的將來大有希望,這些青年的前途也無限遠大哪!老白,今兒應該高高興興嘛!為什麼總提那些難受的事呢?應當往前看哪!來,來,來,同志們,咱們向小慧敬一杯,預祝咱們祖國的青年一代幸福,大有作為!來呀,小慧,別怔著呀!端起酒盅喝吧!你們的將來多好,我們多麼羡慕你呀!」

  張伯伯滿臉皺紋舒展開了。他滿懷著真摯的情感招呼大家,一邊把藍色的小酒盅端到白慧面前。在大家的呼喚中,白慧慢慢地、下意識地端起酒盅。忽然,她覺得這些圍聚過來的酒盅在她眼前亮晃晃地旋轉起來。跟著,飯桌,人,周圍的一切,連同腳下的地面也旋轉起來。自己的腦袋象個大鐵球,控制不住地左右一擺。當地一聲,她的酒盅從手裡落到桌子上,酒濺得四處都是。

  大家都吃一驚,見白慧的臉色刷白,非常難看。爸爸帶著一點微醺說:

  「她沒喝過酒。開始時那三盅喝下去,我都不大行了,何況她?小慧,你到屋裡躺會兒去吧!」

  白慧直楞楞地站起來,離開飯桌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她耳朵裡響著大老李對她說話的聲音,但只有聲音,沒有字和內容。

  慶祝勝利的聚餐進行到深夜才散。

  桌上還剩不少酒,留給明日再盡興。這種興奮是一時發洩不盡的,而且是幾代人此生總也忘不了的。

  除去酒,飯菜也餘下不少。唯有那幾隻螃蟹,只剩下一堆碎屑、爪尖和四個光光的帶點腥味的骨殼了。

  爸爸囑咐大老李把張伯伯和馮總分別送回家。因為他倆走起路來都象踩著球兒似的。大老李把馮總的眼鏡摘下來,放在自己的衣兜裡。馮總用不著眼鏡了,他就象一棵藤蔓依附在大老李粗壯的軀幹上。三人走到過道。張伯伯居然還挺清醒,他把手指頭豎在嘴唇前發出「噓噓」兩聲。

  「輕點,別把小慧吵醒,她准睡了。」

  「放心吧!吵不醒。她還不醉成一攤?」大老李好象大舌頭那樣,字兒咬不清楚了,「老白,你不用管她,明天早晨醒來,給她再來上小……小半盅,回口酒就好了。叫她多睡會兒吧!心裡高興,睡,睡得也踏實……」

  爸爸送走客人,關上門。渾身帶著美滋滋的心情和酒意,踩著不大平穩的步子,走到女兒房間。他有一肚子話想對女兒傾泄出來。如果一開口,恐怕一連三天三夜也說不盡。生活可以改變、甚至可以塑造一個人的性格。十年來的生活把這個寡言的人幾乎變成了啞巴,幾天來的巨變又要把他改變成另一種閉不上嘴巴的人。當他邁進女兒房間的門坎時還拿不定主意:到底叫女兒好好睡一睡?還是把她叫醒,先將自己那些在心裡憋不住的話摘些主要的對女兒說一說……可是,他發現女兒並不在屋裡。

  「她到哪兒去了?」

  他走到過道叫了兩聲。廚房和盥洗室的門都是開著的,裡面沒人。他詫異地想:「深更半夜,她總不會出去吧!」隨後裡裡外外轉了兩圈,喊了幾聲,仍然聽不到回答。他覺得挺奇怪,再一次走進女兒房間,只見女兒床上的罩單十分平整,沒有躺過的痕跡。於是,種種沒有答案的問號開始跑進腦袋裡,和酒後混沌不清的感覺亂轟轟地攪在一起。無意間,他發現在白慧媽媽照片前的地面上有一小片散落的水滴樣的濕痕。

  「這是什麼?噢?淚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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