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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杜瑩瑩的來信還含蓄地問到她「有沒有碰到稱心的人?」白慧看了這些關心的話,不由得從鼻腔裡冷冷地哼出聲來,那顆受過重創的心中便翻起一個小小的、苦澀的浪頭。每當此時,她都要驅馬,迎著風,在草原上盡情馳騁一番……

  常鳴從未來過信。他們自從那樁可怕的事情揭開後,誰也不知道誰如何了。在她剛剛來到草原上時,還曾給常鳴寫過一封信,但一直沒有寄。她手裡捏著寫好的信盼望郵遞員快來;郵遞員到了,她卻躲開了。信留在自己手裡,到現在紙都擱黃了。然後,那些沉浸在愛的甘甜中的日子,包括所有細節,她一點也不曾忘掉。經過的事就象一幅連著一幅的珍貴而迷人的圖畫珍藏在她心底,偶爾也會象流光一樣從眼前一掠而過。那河口道三十六號的亭子間,小圓桌,爬滿藤葉的窗洞,以及月光中分外恬靜的小槐樹林,大街上雙雙的影子;還有常鳴的種種形象——站在船板上濕淋淋的、病中的、侃侃而談時的,他的聲音、動作、笑貌,說過的話,都象刻在她的心上一樣。特別是那充滿愛和幸福的目光,常常對她一閃一閃……但這一切再不會回到她身邊了,不屬￿她了。仿佛給一陣兇猛的風暴吹去了……

  有一天,她忽然收到一封信。這封信大大驚動了她,是郝建國寄來的。

  信上提到了運動初期他們在校門口打那個女教師的事!居然還提到了常鳴!

  據郝建國說,「常鳴去到學校找你,吵鬧著要揪你,說你打了他母親,要和你算帳。這小子蠻不說理,充滿對你的仇恨。我呢?也不客氣,否定了這件事。我叫他拿出證據來,他拿不出來,我把他駁得無話可說,他才走了。不過,你別害怕;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不必追問、打聽,更不要對旁人說,反正這兒有我,誰也怎麼不了你。我永遠和自己的老朋友站在一起,你自管放心好了。我只是不明白,這小子怎麼知道你打過他的母親?」並囑咐她「你如果有什麼事,有什麼想法,儘管給我來信好了。不要對旁人說,更不要對杜瑩瑩說。」

  這封信攪得白慧整天胡思亂想,冷靜思考之後,卻覺得郝建國所說的這件事有些細節是不可信的。因為常鳴既不是那種人,也不會那樣做,何況事隔數年,常鳴為什麼當時不來揪她呢?但其中也有可信的根由,郝建國並不認識常鳴呀!後來,她想到,此事她只對杜瑩瑩說過,是不是杜瑩瑩與郝建國談戀愛;關係密切,告訴他了。郝建國為什麼不叫自己對杜瑩瑩說呢?她便沒給郝建國回信,而去信問杜瑩瑩;此後她回去探親時也找到杜瑩瑩問過。杜瑩瑩回答得含含糊糊,只說一句:「別理他,神經病……」

  白慧便意識到這件事不大真實可信。

  這件非真非假的事卻弄得她又矛盾,又苦惱。一會兒她懷疑到郝建國的品行。一會兒又懷疑常鳴當真這樣做過。此外還勾起那樁往事,叫她總去想……

  歲月的塵埃層層覆蓋,生活的浪潮慢慢沖刷。過去的事總會逐漸淡薄下來,但她那樁往事、那樁罪過在她心中並沒淡漠,而是沉甸甸地落入心底。

  日久天長,表面總算平靜了,有時連條波紋也沒有。

  這次相遇太意外、太突然了!她重新失去平衡。無論怎樣努力也穩定不住了,因為常鳴仍不能原諒自己。這表明她依舊是個不能原諒、不可饒恕的人……

  往後的日子難過了。

  那些沉重的東西再沉不到心底,而在中間懸晃著。偶然碰到什麼有關的事,那東西就在心裡邊來回撞得發響。

  外邊在搞落實政策了。老幹部、知識分子恢復了名譽和工作,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對的,理所當然應該這樣。另一方面,便更深地感到一種內疚。外邊又搞「反復辟」、「反回潮」了,這些張牙舞爪的理論完全可以把她那個自認為的罪過解釋得合情合理。完全可以從中找到安慰。但不知為什麼,這些理論對於她愈來愈顯得無力了,好象失效的藥膏,於事無補。她如同一個破皮球,單靠打氣是打不起來了。

  有一次,知識青年的代表聚在盟裡開會,她碰到了馬英。馬英是和她一起分配到草原上來的。但不在一個旗裡,距離很遠,再說兩人以前有隔膜,從來沒有來往。馬英在牧場中的一個奶廠工作,幹得非常出色。在這次大會上被選為出席整個自治區知識青年代表大會的代表。她與白慧見面親熱極了,還象運動前在學校團委工作時那樣。白慧也是一樣。舊友重逢,可以享受到一種溫暖的情誼。誰也不想再碰一碰曾經隔在她們中間那堵看不見的、令人煩惱的牆,因此,兩人都沒談到郝建國。

  閉會那天,各旗代表紛紛返回去。白慧與馬英騎馬上了草原,並騎高高興興地走了一段路。將要分手時,兩人激動地在馬背上緊緊握了手。草原的太陽把馬英黑黑的小臉兒曬得更黑了,身子卻顯得比以前健壯得多,簡直象一隻立在馬背上的矯健的小鷹。馬英忽然帶著一股衝動勁兒止不住地說出了心裡的話:

  「白慧,你幹得這麼好,我真高興極了!以後咱倆經常通信,互相勉勵;咱們就來做草原上第一代有知識的新牧民吧!這兒天地這樣廣闊,真能大幹一氣哪!白慧,說心裡話,我過去確實對你有些看法。你,郝建國和一些人在運動初期有些做法太過激了。現在看,確確實實是上了林彪他們的當!不知你是否同意我的看法?當然,這不能說你是故意那樣做的。我也犯過『懷疑一切,否定一切』的錯誤呀!那時,咱們太單純,只靠樸素的階級感情和革命熱情。似乎覺得幹得愈過激就愈革命,幼稚地以為自己無論怎麼做都是為了『保衛黨中央和毛主席』,不會有錯,哪知道有些做法恰恰背離了毛主席的一貫教導。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真是複雜極了,今後咱們真得擦亮眼睛,多學習、多思考。別看草原上地大人稀,鬥爭也很複雜,再說,難道現在就沒有林彪那種壞人?哎,白慧,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白慧聽著,點著頭。馬英親熱地拍了一下她的胳膊說:

  「你記得,運動初期在校門口你打過一個女教師嗎?她叫徐愛華,是第四中學的外語教師。我在第四中學上初中時,她是我的老師。她年年都是模範教師,可以說,除去對我的生活照顧之外,她真比我媽媽還關心我。而且她關心的不是我一個人,所以,你當時打她那一下時,我在你後邊拉了你一下,但沒拉住……」

  白慧完全聽呆了。因為她清楚記得,那天她砸下木槍時,有人拉了一下但沒拉住。她一直不知是誰。爾後,她幻想過那只手把她拉住了,如果真是那樣,一切惡果都會免除。現在她才知道,那只手竟是馬英的。生活中往往有這種情況:在事情轉折時,好的可能總是有的,但沒起到決定作用。它只能使人更加惋惜,追悔不及。白慧懷著這種心情聽馬英接著說:

  「她要是還活著就好了,可惜叫第四中學那幫極左派折騰死了。真可惜!你要是知道她是個多麼好的老教師,准會後悔的。不過後悔也沒用,應當記住教訓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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