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鋪花的岐路 | 上頁 下頁


  他被郝建國和這場面嚇得趕忙順應地回答,不敢再做半點申辯,然後抬起上眼皮窺探著白慧的態度。白慧見他長著一副可憎的容貌,沒有血色的幹黃的臉,拉得很長,形狀象鞋底;鬆弛的肉往下垂,面頰上都是垂直的深溝;嘴角向下撇,帶一種霸道慣了的樣子。只看這樣子就知道准不是個好人!但此刻他眼裡卻放出恭敬、殷勤和乞憐的神情。

  他是特務——白慧想——反革命的暗箭。手上沾著革命先烈的鮮血,靈魂是一攤烏黑的臭泥。白慧曾經在銀幕和圖畫上看過的那些特務可憎的形象與眼前這個人重疊在一起了。她氣忿得聲音都顫抖了:

  「你……你認罪嗎?!」

  特務埋下頭。「認,認罪。我接受監督改造,重新做人,贖自己的罪惡!」他做得太服帖了。軟軟的,象一團破絮;不管他真的也罷,裝出來的也罷,反正對他使不出勁兒來。

  郝建國不想為他耽誤時間,朝他大吼一聲:

  「滾!」

  特務走過去。第二個人停在這裡。這是個白髮、方肩膀、結實的男人。他嘴唇發黑,穿一雙綠球鞋。

  「你是幹什麼的?」郝建國喝問。

  「當權派!」

  「你認罪嗎?」

  「認罪。我執行了修正主義路線。我接受革命同學的批判!」他誠懇地低聲說。

  「滾!」郝建國吼著。

  跟著第三個、第四個……十幾個。隨後是最末的一個。

  這是個中年婦女。個子不高,胖胖的,蓬亂的花白短髮,黑黃臉兒,穿一身抓皺了的舊藍制服,褲腿和胳膊沾了土。她和前面通過的人不一樣,沒有低頭,眼睛瞧著前方,慢慢地走來,站在白慧的槍頭前。

  郝建國的目光忽然象聚了焦似的,炯炯放光。他敏銳地從這女人身上發現了一種頑固的跡象。他叫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低頭?!」

  這女人抬起她一雙眼,又黑又大,相當沉靜,直視著郝建國和面前持槍的女孩子清秀、卻冷若冰霜的臉。

  「你為什麼不回答?」郝建國威嚇地叫著,「你是當權派嗎?你不認罪嗎?」

  「不,同學們,我是人民教師。我,沒有罪!」她一字一句平和又執拗地說。

  女教師的回答大膽到了極點。學生們還沒遇到過這樣的先例,先是感到意外、驚訝,跟著被激怒了。在這種場合,反抗是一種刺激劑,馬上引起一片不可遏止的吼聲:

  「她不老實,不認罪!」

  「這是向咱們挑戰,是反撲!」

  「好頑固!打垮她!打垮她的反動氣焰!」

  女教師的態度依然那樣沉靜。她的做法可以認做是失去理智了。她對著四周憤怒地叫喊著的人群,固執地說:「不,過錯我有,願意接受同學們的批判;罪,我沒有。我一切都為了党,為了祖國……」她居然眼淚汪汪了。

  郝建國一把抓住這個頑固而死硬的女教師的衣領,用力搖著,沖她喊道:「你放屁,你毒害青年、腐蝕青年;你妄想把我們培養成修正主義分子!不准你的臭嘴玷污我們偉大的黨!你為的是國民黨,為了復辟你失去的天堂!」然後猛地搡開她。

  「我?為了國民黨?天堂?你們怎麼知道……」她說不下去,流淚了,嘴角痙攣般地抽動著,使乾裂的嘴唇滲出血來。

  郝建國踮起腳對同學們大叫:

  「同學們!在我們中間這個敵人是頑固不化的!她不服輸!變相地和無產階級拚刺刀!咱們怎麼辦?」

  跟著響起一片喊打之聲。

  押解女教師的一個瘦小的男學生對白慧和郝建國說:「她是我們學校裡最頑固、最反動的。怎麼鬥,怎麼打也不認罪。要不今天弄到這兒來!就是想打垮她的氣焰,她還是不服!」

  白慧聽著,狠狠咬著下唇,死盯住面前這個頑石一般的敵人。

  女教師黑黃的臉上滿是汗汙,油膩膩的。失去光澤的象鬃麻似的花發粘在上邊,顯得狼狽。痛苦的表情使這張臉變得更加難看。在白慧仇視的眼裡,簡直醜惡極了!白慧心中的怒火,已經猛烈燃燒起來。

  郝建國忽從身旁一個學生的手裡奪過木槍,叫著:「今天非叫你老實不可!」他的動作很大,瘋狂一般掄起木槍。左右的人要不是急忙躲閃,很可能被槍頭掃上。木槍帶著一股有聲的迅風,「蹦」地打在女教師的雙腿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