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愛之上 | 上頁 下頁
十五


  這話反在她心裡激起一股倔強勁兒,她一推大楊的肩膀,說:「你躲開!」然後大聲對裁判說:「開始吧:」她伸手向裁判要球兒。為了避免由於疼痛而止不住牙齒喀喀打戰,她的一上齒把下唇都咬破了,滲出血來。

  裁判員明白這姑娘不會支撐許多時間,趕緊把球兒遞給她。這次她一接過球就好象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她果斷而熟練地把球兒舉手投了出去。金黃色的球兒也仿佛毫不猶豫,一下子把人們的希望填進籃筐,刷地一響,球兒進了。一片歡呼聲、掌聲、叫聲。不知誰歡叫一聲;

  「贏了!」

  過度的緊張和興奮,與隨之而來的徹底的鬆弛,使她再也支撐不住。她眼一黑,身子一軟,倒下去。在她昏倒下去那一瞬間的朦朧的意識裡,感覺到幾條有力的胳膊架在她的後腰上,好象還有總教練的聲音:

  「快抱住她!」

  十三

  總教練愈是回避談論她的受傷情況,她愈感到自已這次摔傷非同一般了。一個被醫生和親友封鎖真情實況的傷病人總是極其敏感的。她透過總教練臉上的尷尬的微笑,看到了這硬撐著的微笑的後邊隱藏著一種深深的海意與擔憂,又透過這海意與擔憂模模糊糊聯想到自己的以後與將來。她表面上依舊那樣沉靜,而每當醫生、護士和總教練走進屋來時,她就用一種探詢和追究的目光盯著他們的臉。他們便不禁扭過臉去,躲開她的目光,倒好象對她有什麼愧疚似的。她呢?從不向他們問一句有關自己情況的話,似乎她不敢問,不敢從對方嘴裡證實自己已然猜到了的可怕的傷勢。

  她的膝部打著厚厚的石膏。這石膏在她眼裡卻象一層透明的玻璃,連皮肉也是透明的,可以一直看到自己的膝骨。有一天在她的夢裡,那膝骨忽然沒了。

  總教練常來看她。醫院探視病人時間是一週四次,總教練幾乎天天來。但從來也不談那場球,不談臨近眼前的去國家隊的事,甚至連任何有關打球的事也絕口不談。那麼談什麼呢?總教練向來是,一沾上球就滔滔不絕,一離開球就成了啞巴;好象世界上的事離開了球就不多了。現在只有尷尬地笑,不安地搓著手,還不斷地重複這兩句話:「別著急,別著急……沒關係,沒關係!」

  醫生只說;「你感覺怎麼樣?」

  護士的話就更節約,總是這三個字:「有事嗎?」

  什麼叫有關係和沒關係?肉體再痛苦也不怕,骨頭斷了、裂了、碎了都沒關係,只要能複元、上場,依舊象先前那樣龍騰虎躍般馳騁在比賽場上就成!一個運動場上的強者,時時都有種沖人劇烈的對抗裡抖一抖威風、施展一下本領的渴望,這渴望火辣辣地燒著她的心。但是她從周圍找不到可以使她這種渴望獲得些許安慰的跡象。

  體委領導,各隊隊員、甚至還有些球迷來看她,打聽情況,為她擔憂。她一直硬裝出一種不以為然的樣子,好似她明天就能上場比賽。難道她就這樣一下子被拋出燈光輝煌的球壇,難道她這條勁健有力的腿竟然一轉瞬就變成殘廢?這怎麼能令人相信!於是她以慣常的鎮定把不安壓制在心裡,自尊心還幫助她守住感情的大閘,不使它流露出一點一滴。只是一天傍晚,媽媽來看她,房裡只剩下她娘倆時,她流了淚,卻沒說為什麼流淚。媽媽當然知道她受傷的真情,沒說什麼,也沒掉淚。媽媽靠著做一名普通內科醫生的微薄收入,把她從小拉扯大,娘倆相依為命。家裡沒有男人的女人,整天必需和生活、各種事、各色人直接打交道。生活把媽媽磨練成一個倔強的人。肖麗個性中的倔強因素就是從媽媽那裡受薰染而得來的

  有一次,她隊裡的幾個夥伴來瞧她,其中有徐穎和大楊。徐穎表現得輕鬆、快活、有說有笑,比起平日來分外反常。自從肖麗近一年多在隊裡受到重用而漸漸取代了徐穎原先的位置後,徐穎便對她有股說不出的彆扭勁兒。在一些有爭議的小事上,徐穎總是故意站在她的對面,用一些或明或暗的話刺激她;背後還說了她一些不鹹不淡的話。今天徐穎竟然有說有笑,尤其與坐在一旁的高個子姑娘大楊陰沉不語、皺巴巴的神情形成鮮明對照。雖然不能說徐穎有些幸災樂禍,但她的笑聲卻化做一根根尖硬的針芒紮著肖麗的心,使尚麗受不了!

  女隊員們走後,總教練來了。他又坐在她床頭的椅子上,尷尬地笑,搓著手。但尚麗已經不能忍受這種狀況繼續下去,她不等總教練說什麼「別著急……沒關係!」之類的話,就突然問:

  「我問您,我以後還能不能打球?」

  總教練驚呆了。他知道早晚會出現這種場面,這場面已經擺在眼前。他吞吞吐吐,有口難言。

  「您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其實您什麼都知道,為什麼瞞著我?」她說。她動了感情。

  總教練慌了。這個表面上沉靜鎮定的姑娘,一旦受感情驅使就象脫韁的馬一樣難以駕馭。在靳大成離去那天上午他已經領教過一次,當時自己慌亂無措的感覺現在還能回味起來。他真怕她再來一次,便忙說:

  「肖麗,你先鎮靜一下,事情並不象你想像得那麼壞?」

  「不管想像如何。我就問您,我還能不能打球?」她問,已然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總教練一見這眼淚,自己的眼睛也潮濕了。這是他抑制了半個多月的眼淚。每每在這心愛的、曾經前途無量卻突然失去一切的女隊員面前,他都有股熱淚要湧溢出來。他一直在努力約束著自己。但此刻他朱去了那股自我的約束力——因為,眼淚能夠引出眼淚,尤其在親近的人之間。它還能衝開理智的堤壩,使感情得到奔瀉的自由。他再沒有力量對肖麗守住秘密了:「聽我實說吧!你的傷的確很嚴重。這責任在我,是我叫你不顧一切去製造對方犯規;沒料到,這場比賽的勝利竟以你的腿為代價……作為教練,這是不能原諒的錯誤。我已經向領導申請,不去國家隊了,並請求撤掉我總教練的職務……」

  「您說這個幹什麼?」肖麗流著淚說,「我不問這些。我問您吧——我是什麼類型骨折?」她淚光閃閃的黑盈盈的眼睛直逼著他。

  看來他不說不成了。他沉吟半天,用極低沉和極平穩的語調說:

  「粉碎性臏骨骨折。」

  似乎這種語調可以減輕事情的嚴重性,但這消息的本身卻等於宣佈一個運動員的「死刑」。

  她聽了這話,瞪大眼,足足呆了一分鐘,突然她掄起雙拳瘋狂地、象擂鼓般似地「嘣嘣」砸著自己腿上的石膏,一邊用嚇人的聲音大叫:

  「我恨我的腿,我恨我的腿呀!」

  總教練趕忙上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流著淚說:

  「你恨我吧!是我害了你。」

  肖麗搖著頭,哇一聲大哭起來。這哭把多少天裡積滿心中的苦水一下子進發出來,好似溢滿洪水的大江決口一樣.傾瀉得那麼猛烈和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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