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驥才 > 啊! | 上頁 下頁
十九


  賈大真擺擺手,冷冰冰地說:

  「現在別提這個。有問題談問題。」

  於是吳仲義一下狠心,好象跳崖那樣不顧一切地把心裡的事傾瀉出來。趙昌在一旁拿一支圓珠筆飛快地記錄著,筆尖磨著紙面吱吱地響;一邊聽得不時露出吃驚的表情。賈大真一隻手夾著煙捲不住地吸,另一隻手來來口口翻著卷宗看,並不把吳仲義的話當做什麼新鮮事,似乎這一切他早就了如指掌。每當吳仲義在交代中間略有遲疑之處,他臉上就現出一種譏笑,迫使吳仲義為了爭取賈大真的信任而把心中的事竭力往外掏。他交代了十多年前在陳乃智家裡的那次談話。只在涉及哥哥的方面做些保留。最後他談到那封丟失的信。

  「那封信怎麼也找不著了,真的!」吳仲義說。

  賈大真翻動卷宗的手突然停住,膘了吳仲義一眼。趙昌要說話,卻被賈大真攔住:「叫他說!」「我當時帶出來,放在上衣口袋裡。但到了郵筒前就不見了,我肯定是掉在路上了。」

  賈大真吸了幾口煙,似在思考,然後直瞅著吳仲義問:

  「你是不是認為有人拾到那封信後,送到我這兒來了。」

  「嗯,因為我用的是公用信封。人家抬到了,肯定會送到單位來。」吳仲義說。

  賈大真忽把手裡的卷宗一合,表情變得挺神氣說:「你算猜對了!就在我這兒。但不只是一封信,還有外單位——也就是那個姓陳的單位轉來的揭發你的材料!都在這卷宗裡。」他拍了拍厚厚一卷材料說:「怎麼樣,想看看你丟失的那封信嗎?」這句話等於問吳仲義是否懷疑他。

  吳仲義怯弱地搖了搖頭。

  坐在一旁做記錄的趙昌聽到這兒,便認為吳仲義的前程已經斷送。未來變成一片荒沙。自己應當考慮一下,怎樣和這個要好的、出了事的人之間挖一條寬寬的溝塹。

  時間過得真快,下班的鈴聲響了。吳仲義說得口焦舌幹,要了一杯水喝。賈大真把手裡的卷宗鎖進抽屜。臉上帶著一種得到什麼寶貝那樣滿意又得意的神情。站起來說:

  「你初步有了一些較好的表現。雖然你是在我們的壓力下坦白的,但我們還是承認你是主動坦白的。不過,你今天上午只坦白了全部問題的一小部分,距離我們掌握的材料還很遠。現在,你先把剛剛交代的一些問題寫成材料。不要寫思想認識,只寫事實;把你和你哥哥、陳乃智等人的問題分開寫;一條,兩條,三條,時間,地點,誰在場,誰說了什麼有問題的話,都要寫得清清楚楚。還有,你把丟了的那封信重寫一遍,我要以此考驗你是否真老實。好了!你去到地方史組那間空屋子裡去寫,午飯有人給你送去。」

  一疊白紙擺在吳仲義面前。

  他感到,這是一疊要吃掉他的白紙。

  十九

  賈大真用一種很平淡的態度看著吳仲義按照記憶複製的那封丟掉了的信件。賈大真的態度好象說明他早看過數十遍,因為原稿在他手中。但他的眼睛偶爾卻閃出別人察覺不到的一道光亮,那完全是內心流露出來的新鮮的感受。隨後他把這封複製的信撂在桌上,問吳仲義:

  「你認為你老實嗎?」

  「老實。我不敢隱瞞信上的任何一句話。因為您那裡有底兒,可以核對。」

  賈大真滿意地點點頭。拿起信,連同吳仲義交代的十多頁材料一起收入抽屜內;好象獵人把新獵取的兔子放在他背囊裡那樣喜悅。

  二十

  下午,工作組開會。吳仲義仍被指定在地方史組的空屋子裡繼續寫交代材料。

  他獨自一人在屋裡,坐在自己平日辦公的座位上。屋內安靜極了,仿佛又回到他以往工作時那種寧靜的氣氛中。午間喜微的陽光暖融融照著他的臉,書桌前放著一堆堆書,書頁中間夾著注了字的紙條;這裡邊還有他一個很有價值而尚未完成的研究課題。但這一切都屬￿別人的了。等待他的只有怒吼、審訊、役完沒了的檢查和一種失去尊嚴和自由的非人的生活。

  這時他想起了李玉敏。前幾天,他與李玉敏發生那次誤會之後,兩人一直沒見過面,他卻已經預感到事情的結局。有兩。次,他想去找李玉敏,把自己的情況用曲折隱晦的方式告訴她,或者編造一個什麼理由,回絕了她。可是他沒有勇氣去說。仿佛他還不甘於一下子打碎生活中這件難得而美好的東西。現在該說了!因為,過去的生活象一株樹,上邊的花朵、綠葉、結成的果實和剛綻出的嫩芽都已經毀掉了。

  四點鐘左右,他隔窗看見前院裡有五六個人在張貼標語和大字報。突然他睜大眼,標語上一串大字「堅決揪出漏網右派、現行反革命分子吳仲義」跳人眼簾,他腦袋「嗡」地一響,頓覺得腿腳癱軟站立不住;胳膊、腦袋、手腳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一發生,他反而象意外受到一擊那樣。

  過了半個小時,院裡的大字報幾乎全都換成針對他的了。人也愈來愈多。

  他又想到李玉敏,應當馬上結束這件已經沒有生命的事情了。他想了想,跑到門口看了看,走廊上沒有人。他飛快地跑回來,做了十多年來最大膽的一件事。他抓起電話,撥了圖書館的電話號碼,很快就有人接,恰巧是李玉敏。他真不明白,怎麼倒黴的事進行得如此順利。「我是吳仲義。」

  「幹什麼?」耳機裡傳來的李玉敏的聲音,很冷淡,顯然還在生上次誤會的氣。

  吳仲義沒必要做什麼解釋了。他說:

  「你下班後到我單位門回來一趟。我等你,你一定來,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告訴你!非常重要!你必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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