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一波三折 | 上頁 下頁


  盧小波說:「可不,我老爸死了,可我還在呀。他讓我代理他管管事。一個月你猜多少工資?三千塊!可惜我老爸死了,要不他還要買棟樓送給他.」

  我說:「按我們以前的話說,他的雙手是血淋淋的。」

  盧小波說:「現在外麵包一層金了,一伸手,黃燦燦一片,哪兒都受歡迎。原先要斃他的老家,現在給他交了塊碑。為什麼?他給了那兒幾十萬,修小學,祠堂,還外加一個電影院。他叫我大開眼界。」

  我說:「悟出了什麼?」

  盧小波說:「人得有錢。錢能使人高貴,使世界上最壞的人成為最受歡迎的人,使最無恥最無知的人處處受到尊敬。」

  我說:「這個不必去悟,從來如此。」

  盧小波說:「我讓我的公司賺了錢,發展壯大了。我富了,領導們見我便堆一臉笑。來了兩個小記者,想寫我。我想,他們那兩下子,肯定不如你,就想請你來寫寫。」

  我說:「你不怕我揭你的老底子?」

  盧小波淡淡一笑,說:「我若給你五千塊錢作為酬勞,你還會揭老底?何況,我的悲劇是這個社會聯手造成的。」

  我說:「我得加一句,那些手中,最有力的一雙是你自己的。」

  盧小波怔了怔。

  他默然片刻,還是笑道:「別那麼認真。我這樣給你開價吧,一萬字兩千塊,你如果寫了十萬字,我兩萬塊錢一分不會少你的。我這也算是做點文化慈善事業,積點德。」,

  我說:「再說吧,我得想想。」

  盧小波不再逼我為他寫文章,只是同我一起坐在燈光柔和、氣氛溫馨的環境中慢慢地呷著咖啡,說著往事。天微黑時,他招待我吃了頓西餐,爾後又叫了的士送我回家。他做的這一切都很自然、嫺熟而且分寸恰好。我很驚異他的這種速變。或是先天之故,使他很容易地使自己具有紳士風度,而有些人,學了一輩子,舉止言行都還讓人覺得他是個剛出山的農民。

  在我搖上的士窗玻璃時,盧小波忽然以手示意讓我停停,他俯下身,說:「我得告訴你,當年那公共汽車司機為什麼要指證我,我前幾個月才弄明白。我在商場碰到他和我原先的女朋友在一起,她成了他的老婆。就為這。你說有意思不?」他說時,臉上有快意的笑容。

  車開了,我有些覺得那消息太觸目驚心了。我想起那一天的中午,在裝卸站的食堂裡司機臉上閃過的幾絲未讓人覺察卻被我捕捉住了的笑意。我記得當初我奇怪他怎麼會產生那種笑,原來確有陰謀。只是,盧小波在告訴我這事時何故那麼愉快?

  我到家後,給盧小波掛了個電話。我說你那麼高興地笑著告訴我你的女朋友是那個公共汽車司機的老婆,大概背後還有些話沒說吧?

  盧小波在電話裡大聲說:「你真聰明。她現在天天陪我睡覺,她丈夫只要她每月交五百塊錢回去就行。她的媽媽,當年那樣罵我,現在給我當傭人,每天為我打掃廁所,倒垃圾。我朝她臉上吐一口痰,她都不會改變笑容。」盧小波說著哈哈大笑,我下意識放下了電話。

  人有時的可惡和可憐實在是能引起人對自己的不恥。我心裡刹那間充滿了一種厭惡感,一種對什麼都感到厭惡的感覺。

  直到今天,我仍未去盧小波那兒採訪。他許諾的二萬塊錢我是得不到了,前些日子我看到了我的一個同行為他寫的一篇大約四萬字的報告文學,標題是《走出生命的隧道迎接陽光》。我掐算那老兄大約拿了八千塊錢。我便不無惡意地給他打了個電話以示祝賀。沒等我開口,他說他現在忙極了,家裡裝修房子鋪地板貼壁紙正一團糟,有話以後再說。便掛了。

  於是我又給盧小波通了一個話。我說:「請轉告盧小波,誰也預測不了自己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兒,請他好自為之。」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學著港臺普通話,我猜想這便可能是他當年的鄰家女孩,現在的情婦。

  我覺得我有點像個好事之徒,管人家怎麼過呢?倒是該天天提醒自己當好自為之才是。否則,真不知明天將會遇到些什麼。

  不過,不論我們已遇到什麼或將遇到什麼,大約我們還是只能感到對生活的無奈,至少我是這樣,不知盧小波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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