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有愛無愛都銘心刻骨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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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福民悶了半天,才說,不是你說的那樣。我不是那種人。我老婆病了九年多,活著跟死人差不多。我的日子再難過,可我是有老婆的人,我就從來沒有想過到外面去拈花惹草。後來,我老婆死了。我的同學為了讓我輕鬆一下,帶我去桑拿,要我把身上的病氣都蒸掉。我是頭一回去那種地方。有個小姐替我按摩。她穿得很少,又勾引。我就失控了。當然,她要是不勾引我,像我這樣經歷的人,可能也會失控。 瑤琴說,就這麼簡單?陳福民說當然也不光是這些。那個小姐叫青枝。是個鄉下女孩。我有些喜歡她了。其實也不一定就是喜歡,只是因為青枝是我近十年來第一個肌膚相親過的女人,所以,我後來又去找過她。瑤琴說,認識了我以後,也去找過她?陳福民說,當然沒有。因為我發現她把她的病傳染給了我,所以我就再沒有找她。我一直在治病,認識你時,已經治好了。瑤琴說,治好了?治好了怎麼會傳染給我?陳福民說,這中間青枝來找過我。她說她不想做了,可是老闆不答應,派人盯著她3她偷跑了出來。她沒地方去,希望能在我這兒呆一夜,她哥哥第二天就來接她。我答應了。因為……因為……我不知道有幾分喜歡她,還是可憐她。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這天晚上,我們又一起過了夜。她說她的病治好了,我大意了。結果,開學前,我又發現……瑤琴說,不用說了,你滾吧。我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你。 陳福民怔了怔,沒有動。瑤琴說,你不服氣?陳福民說,不是,是不甘心。我們就這樣完了?瑤琴說,你還想怎麼樣?你未必想我去登報申明?陳福民說,我以為你會理解。瑤琴說,我當然理解,可我理解了卻不見得就會接受。陳福民說,我不想分手,我愛你。瑤琴說,你說這三個字讓我覺得三條蛆從你嘴裡爬出來。陳福民說,別說得這麼毒。你找到我這樣條件的,也不是那麼容易c這樣的事,以後絕不會再有了: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瑤琴說,你還不走,你再不走,小心我叫人了。陳福民說,別小孩子氣了,你孤單單的一個人,哪裡叫得到人來? 瑤琴立即對著沙發一側的牆壁叫了起來,楊景國!楊景國!你還不出來?你出來呀!替我把這個人趕出去。你站在那裡發什麼呆?還不動手趕人?你連我的話都不聽了?瑤琴的叫聲怪異詭譎,令陳福民毛骨悚然。他趕緊站了起來,急速地跑到門邊。陳福民連連說道,我走,我走。陳福民的動作緊張慌亂,仿佛真在被一個叫楊景國的人追趕著。 這天的夜晚,月色從窗外落在屋裡的地上,和往日一樣的淡然柔和。瑤琴在沙發蜷了一夜。瑤琴覺得,在沙發的一側的牆壁上,楊景國始終站在那裡看著她。 09 平靜如同枯井的日子,再次回來。瑤琴從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的次數越來越多。瑤琴的媽罵過她好多回。瑤琴的爸也長歎過好多回:五中的校長也跑了幾趟,想要做做調解。只是在他們面前的瑤琴。像一塊木頭一樣。瑤琴的媽急得後采只會說一句話,你在想些什麼呢?你想些什麼呢?瑤琴想,我其實什麼都沒想哩。 轉眼又到了楊景國的忌日。這天居然又下起了雨。瑤琴先上了山,她為楊景國點著了香,又放了幾碟水果。瑤琴依然為燃著的香炷打著傘,冉冉升起的煙撲在理琴的臉上。瑤琴沒有流淚。瑤琴想,有老天爺在替她流淚哩。 下山後,時間還早。瑤琴無事。她信步走到了當年的出事地點。路邊的石頭還在,只是血跡一點也沒有了。瑤琴在石頭邊也點了一炷香。她想,等香燃完後,她應該去勞務市場看看。她如果決定自己一個人生活下去,她就應該去找一份工作。一份能讓她自己養活自己的工作。 便是在瑤琴想著這些時,一個細細的聲音,一個帶著驚訝和疑問的聲音響在了她的耳邊。瑤琴?你是瑤琴?瑤琴揚起傘,她看到了陳福民。瑤琴說,你想幹什麼?陳福民看到那炷業已快要燃燒完了的香,驚道,那個……那個……當場死亡的男人,就是……楊景國?瑤琴望著陳福民,沒有說話。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陳福民說,摔在這裡的,就是我的老婆呵,她滿身都是血呵。他說著指了指石頭的另一邊。 綿綿的細雨。晃動的街景。汽車聲。楊景國的叫聲。被撞飛的自行車。翻在馬路中間的雨傘。四濺著血跡的石頭。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腦漿。以及路人的尖叫和驚天的嚎哭。一一湧出,宛然就在眼前。那是他們一生中多麼傷痛的時刻。那個時刻怎樣沉重地擊碎了他們的生活。那種擊碎也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瑤琴突然失聲痛哭了起來。曾經有過的痛徹心肺的感覺像繩索一樣一圈一圈地勒緊著她。陳福民見瑤琴哭得無法自製,上前摟住了瑤琴。起先他還忍著自己,忍了一會兒,忍不下去了。十年的痛苦像要嘔吐似地翻湧著。他也哭了起來。淚水浸入瑤琴的頭髮,又流到了瑤琴的面頰上,和瑤琴的眼淚混在了一起。 路過的人都回頭看他們。路過的人都竊竊私語著。路過的人也有掩嘴而笑的。路過的人看不到鮮血的過去。路過的人永遠都不會懂得別人的傷心之事。只因為他們是路過,而瑤琴和陳福民卻是在那裡有過定格。他們一生的最痛就是從那裡開始。 回去時,陳福民和瑤琴一起搭的車。他們在同一地方下車,然後預備各自轉車回家。下車時,陳福民和瑤琴幾乎同時看到了那家「雕刻時光」酒吧。陳福民想起第一次見到瑤琴的情景。瑤琴也想起了那間酒吧裡響起的細細的聲音。陳福民說,要不,進去坐一會兒?瑤琴沒有反對。陳福民便朝那裡走去。瑤琴猶疑了一下,跟了過去。 傷感的音樂依然在酒吧的空中響著。細雨一樣,濕透了瑤琴。陳福民給自己要了一杯酒,給瑤琴要了一杯橙汁。陳福民呷了一口酒,方說,你看,我們兩個是不是太有緣分了?瑤琴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是,便點了一下頭。陳福民說,真想不到呵。我當時怎麼一點你的印象都沒有?瑤琴也說,是呀。我也只聽到你在哭,一點不記得你的樣子。 他們一直都沒有提過彼此曾經有過的災難。因為他們都怕往事引起再度摧殘。現在那塊石頭讓他們把淚流在了一起。他們兩個人的心近了。望著對方的臉,知道自己的感受只有對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這個世上痛著。於是心裡都生出別樣的溫暖。他們好平靜。於是他們開始細細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瑤琴說楊景國怎麼斷的氣,後來他們怎麼辦的喪事。楊家的人怎麼吵鬧著非要埋在老家,而她又是怎麼拼死拼活地把骨灰留在了這裡。陳福民則說他是怎麼攔下過路車送老婆進醫院,又怎樣在醫院的走廊裡度過的幾天幾夜,光抽煙不吃飯,一天抽了好幾盒煙,以致他老婆被搶救活後,他聞到香煙就要作嘔。 一杯酒喝完了,又要了一紮。一杯橙汁喝完了,也又要了一紮。瑤琴歎道,生命好脆弱呵,就 那一下,只幾分鐘,一個活鮮鮮的人就沒了。那麼不堪一擊。而楊景國這個人平常皮實得不得了,從來就沒有見他生過病。 陳福民卻苦笑了笑說,我倒是覺得生命好有韌性。人都已經廢掉了,不會說話不會思考不會行動,卻堅持著往下活。這九年的時間裡,你猜讓我感覺最深的事是什麼?就是人之所以成為世界萬物的統治者實在是太有道理了。因為人的生命太頑強了。 瑤琴用不敢相信的目光望著他。瑤琴想,脆弱而不堪一擊的是楊景國嗎?堅韌而頑強要活著的是他的妻子嗎? 瑤琴輕歎道,說起來你比我強多了,你好孬伺候了她九年,把你所有的愛都付出去了。可是我呢?他根本就不顧我的感受,自顧自地這麼走了。天天粘在一起的人,突然間就永遠消失。那種痛苦你無法體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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