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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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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裡召開了全體大會,林院長親自作報告。他首先給大家講述了一個人的故事,這個人名叫焦裕祿。他是河南蘭考的縣委書記,只有四十二歲。他不顧自己身患肝癌,為了解除蘭考三十六萬人民遭受內澇、風沙和鹽鹼三害的痛苦,四處奔波,長途跋涉,足跡遍及全縣,硬是將全縣八十四個風口,一千六百個沙丘以及大小河流全都跑了個遍。他將它們編上號,繪出圖,發誓要根治「三害」。他在肝疼難忍時,用籐椅抵著肝區,以致將籐椅都頂出一個大洞。他終於在工作中倒下,彌留之際,他只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組織上把他埋在蘭考的沙丘上,他說他活著沒有治好沙丘,死後要看著蘭考人民把沙丘治好。在林院長講述這些時,會場鴉雀無聲。人人都為焦裕祿而感動。於是,這個曾經的陌生人,在這天冒著風雪,以一個英雄姿態走進了人們心裡。林院長講完這些,又以焦裕祿為榜樣檢討自己。然後就總結了院裡工作存在的五個問題。一是全面貫徹多快好省不夠,注意國防不夠,對重大問題研究不夠;二是突出政治以及政治掛帥問題做得不夠;三是領導作風和領導方法存在問題;四是培養新生力量和革命接班人不夠;五是生活福利問題解決得不理想,尤其對外業職工。 會議完後,立即佈置了學習任務。一是開展討論,如何向焦裕祿學習;二是對照焦裕祿寫個人的整風檢查;三是結合學習焦裕祿和林院長報告,針對院領導幹部「下樓洗澡」的問題進行鳴放。時間上規定每週必須有四個下午和三個晚上用來進行學習討論。 這樣的討論和學習,對於丁子恒來說,已經習慣。那些曾經令他深覺彆扭的言詞也慢慢地順眼順口起來,他可以熟練地操著它們進行發言了。雖然發言的內容是那樣空洞縹緲,說完後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句是實在的,哪一些可以變成行動。但是,他已經明白,這是一個不需要實實在在行動的年代,需要的只是你的一個態度。這個態度雖不能替代你實際工作中任何一個環節,但是它卻大於一切。這是丁子恒最終搞清楚了的事情。所有的那些沒有實際內容的發言和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文字,都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部分,與他的命運密切相連。倘若哪天學習少了,或許他還會惶惶不安,不知道又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他努力使自己融進這個時代,像他所有的同事一樣。未來生活的畫面,變得越來越不像他年輕時曾經勾畫過的那樣。他覺得自己也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但這一次,是談焦裕祿。丁子恒想,焦裕祿之所以成為焦裕祿,是因為他實實在在地做事啊。他做的那些事很具體,目的性很清楚,他對沙丘和風口所做的調查,多像他們的查勘呀。所以,這次的討論,丁子恒認為一定會就工作中一些很具體的事項進行放談。 然而,丁子恒對所有事情的預測都不準確。整個討論幾乎都只是空談一下焦裕祿,話題很快就轉到院裡現今仍然存在的問題上。年輕人們銳氣逼人,言詞咄咄,所提意見相當厲害,命中率奇高。丁子恒聽時覺得十分振奮,但細想一下,又覺得心驚肉跳。1957年的情景不時浮出他的腦海。他想,怕不會又是一個釣餌吧?萬一又來反右,眼前又會有幾個人當右派呢?他想他還是不說為好。 但是不發言也是不行的。會上不發言的人已經很少了,發過言的人都拿眼睛望著那些不發言的人。那目光意味深長,令人心慌。丁子恒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順著學習焦裕祿的事蹟,就工程中的事說幾句或許合適。於是他就丹江口陸水工程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他說丹江口的查勘很潦草,科研為生產服務不足,重主體工程而輕輔助工程。而以陸水這樣的小規模來做三峽試驗壩也是不夠的,即使成功,也不足以說明三峽的問題。這原本就是丁子恒早有的想法,過去開生產會時他也說過幾次,現在他覺得說這些人人都心裡有數的內容一不會冒犯什麼,二不會引起大家對他的過多注意。 但是前來聽會的政治部謝森寶主任還是批評了他一句。謝森寶說:「丁工,你總是三句話不離科研。要記住,科研最主要的是要為政治服務,為無產階級專政服務。我們修三峽是為了什麼?最終還是為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離了這條,什麼是空的。」 丁子恒身上立即出了汗。他馬上說:「是是是,謝主任批評得對。我還要加強學習,還要加強學習。」 這個批評令丁子恒一整天都心情抑鬱。晚上他便頭暈,暈得人有些恍惚。雯穎嚇得不輕,立即要陪丁子恒去醫院。丁子恒渾身疲憊,懶懶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並不想動。他有一種心灰意冷之感,突然就覺得人生好無趣。雯穎左說右說,丁子恒仍不願去醫院。雯穎一急,便跑到壬字樓上找杜大夫。丁子恒聽著雯穎碎亂的腳步,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她。於是他想不如起來,依了雯穎去醫院好了。他睜開眼睛,不料卻見三毛和嘟嘟兩人站在他的床邊,眼巴巴地望著他。 丁子恒驚訝道:「你們兩個幹什麼?」 嘟嘟說:「爸爸病了,我怕爸爸不小心死掉了,我就站在這裡,爸爸一死,我就拉爸爸,再把爸爸拉醒過來。我怕我一個人拉不動,就叫三毛和我一起拉。」 三毛大大咧咧地說:「我知道爸爸不會死。我們還是小孩子,爸爸怎麼會死呢?爸爸一般都是要等小孩子長成大人,然後小孩子又生了小孩子,爸爸才會去死。爸爸現在是生病,不過,我覺得爸爸生病的樣子很奇怪,臉是灰色的,所以就想觀察一下。」 丁子恒被兩個孩子的言論弄得笑了起來,這一笑,頭上也鬆快了一點。 雯穎回來,她沒能請到杜大夫。雯穎滿臉不悅,說她覺得杜大夫家裡明明有人,可是她大聲叫門,裡面就是沒人答應。丁子恒說:「算了,別找人家了。我現在稍好了一點,明天早上我一定看病,行不行?」 次日一早,雯穎堅持要陪丁子恒去醫院,在內科遇見了杜大夫。杜大夫見了他們,忙熱情相問,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仿佛根本不知道昨天雯穎去了他家。雯穎低聲對丁子恒道:「他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他昨天在家,而且故意不開門。」 丁子恒說:「算了,就算人家不開門,人家也有人家的事,何必介意?」 丁子恒血壓升高,高壓一百八,低壓一百二。杜大夫為他開了三天的休息。丁子恒先沒有想到休息,拿了休息的病假條,方覺得眼下的學習緊張而乏味,休息一下也好。便同雯穎一起去室主任處交了假條,回家去了。 陰陰雨雨,風風雪雪了幾天,突然又變得悶熱起來。悶熱來得有些突然,於是一連幾天,在辦公室裡大家都議論說這天氣怎麼有些怪怪的,不知有什麼兆頭。幾乎話音剛落,寒潮又席捲而來,天色灰濛濛的,冷風並未在空間呈現它的姿態,而是用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尖銳地刺透棉衣,直入骨髓。已經是三月時分了,竟有雪花隨冷風飄下,愈加令人覺得奇冷無比。 丁子恒這天早上騎著自行車頂著霏霏雨雪前去上班,捏著自行車的手僵硬得無法控制。他一路在想,大自然如此頻繁地翻臉,難道真如人們所說的有什麼不祥之兆?丁子恒一向是唯物主義者,但隨年歲的增長和經歷的豐富,他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無法知曉自己在做什麼,將面對什麼,以及有可能成為什麼樣子。他原本一直以為自己活得踏踏實實,現在卻明白自己心裡已經虛空得有如肥皂泡。幾絲風吹草動,便可驚破。 上午,得到通知,全體人員去中蘇友好宮參觀技術革新展覽。中蘇友好宮在中山公園對面,主體建築呈半圓形狀,中間有一噴水池。節日時水柱噴射起來,與四周燈光相互映照,顯得典雅而氣派。丁子恒曾經帶三毛和嘟嘟專程來看過燈,兩個小東西到此便亢奮,瘋玩得不願回家。丁子恒參觀完後,先自出來,圍繞著噴水池踱步。雖然已是三月,可因天寒,池裡的水面上,漂浮著薄薄的一層冰。丁子恒想起三毛和嘟嘟在此玩耍的情景,心裡不覺有幾分愉快。 另有一高個男人亦站在他邊觀看,丁子恒沒有在意。他是一個不太注意觀察與他無關的事情的人,他的下意識裡知道有人站在那裡,但他卻無意知道此人是誰。直到他走近那人旁邊,對方叫了他一聲:「丁工,是你呀。」丁子恒怔了怔,定神一看,方發覺原來站在這裡的人是住在自家對面乙字樓上的沈慎之。 丁子恒與沈慎之並不太熟,但因雯穎與沈太太張雅娟關係頗密,常在家裡說沈家過去如何如何,現在如何如何,故丁子恒雖與沈慎之本人交往不多,卻對他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少。 丁子恒忙說:「是你呀,沈工。抱歉抱歉,我這個人經常是心不在焉,不太注意觀望別人。」 沈慎之笑一笑,說:「我也是一直到你走到跟前才發現。」 丁子恒說:「我們室那些人還沒有參觀完,我先在這裡等等他們。」 沈慎之說:「我也是這樣。」說完,他又笑了一笑。 丁子恒覺得他的笑意很熟悉,瞬間他就記起常上他家來玩耍的沈憶丁。沈憶丁是丁子恒印象中最深刻的別家小孩,因為他的哥哥曾經在與三毛一起玩耍時被人拐走,每當看到這個小孩,丁子恒心裡便會多出許多憐惜。所以,鄰家小孩人人都怕丁子恒,偏沈憶丁不怕,因為丁子恒每次見到他都從自己的抽屜裡摸出幾片餅乾來給他,這事曾令嘟嘟和三毛妒嫉得要命。想到這裡,丁子恒說:「你的小兒子常來我家玩,他很可愛。」 沈慎之說:「是呀。丁丁回家也常說丁伯伯最喜歡他,老給東西他吃。真不好意思,丁工,我家小孩饞嘴,給你添麻煩了。」 丁子恒笑了起來,說:「小孩子嘛,他饞嘴的樣子給我們大人帶來不少快樂哩。」 沈慎之說:「丁工,跟你說話我突然覺得很有意思。你我並沒有多少交往,可是我對你家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就連你女兒什麼時候哭了一場差不多都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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