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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1966年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經·小雅·采薇》

  一

  一連幾天都很冷。雖然無雨無雪,可北風如一頭剛從籠中放出的野獸,從敞開的走廊撲向門窗。人進出屋時,稍不留神,門便被風「呼」一下撞開來,冷風立即把屋子灌滿。窗戶雖然緊閉著,但在北風這只巨掌的拍打下,它不得不發出哐哐哐的聲音。這聲音在更深人靜的夜晚格外地擾亂人心。

  這天風小一些,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女來到了丁字樓。她走到雯穎家門口,四下張望。雯穎正拖地板,見狀忙放下拖把從屋裡出來問她找誰。中年婦女說她是來看房子的,總務室通知她說烏泥湖丁字樓上左舍有一間空房,她想看看房子的情況。

  雖然早有思想準備,可是雯穎心裡還是「咯噔」了一下。一想到將來可能會與眼前這個女人一家為鄰,共用廚房和廁所,雯穎便滿心不是滋味。可是生活卻不管她心裡的滋味如何,她註定要同一個陌生的家庭朝夕相處,為此她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接待她。

  雯穎把中年婦女領到西邊的房間。這間房雖然還沒有完全騰出來,但裡面只剩了床與桌子。中年婦女環視了一下房間,然後說:「這間屋西曬得厲害吧?」

  雯穎說:「是有一點。」

  中年婦女說:「屋裡倒滿明亮。」

  雯穎說:「是呀,比我們那間還好一些。」

  中年婦女突然就轉了話題,說:「你丈夫是不是丁子恒?」

  雯穎有些詫異,說:「你怎麼知道?」

  中年婦女說:「我老早聽我丈夫說起過。我也見過你,1958年時你在俱樂部的大會上講過話。其實我選中的不是這個房間,而是你們這家鄰居。」

  雯穎更加驚訝,說:「是嗎?你丈夫是哪個室的?」

  中年婦女臉上掠過一線不易察覺的陰影,立即又恢復了明朗的臉色,她說:「你大概不認識的,他原是勘測室的,叫孔繁正。」

  雯穎幾乎要驚叫起來了。時光過去了幾近十年,但這個名字卻深深地刻在雯穎的印象中。五十年代末期丁子恒曾經反來倒去地在家中談及孔繁正。談他的傲慢,談他的博學,還談他的正直,獲悉孔繁正被趕到工地勞動改造後,言談中又充滿著忿忿不平和同情。雯穎怎麼會不認識這個人呢?雯穎差點脫口說出「我太認識他了」。可在瞬間她又想到孔繁正現在的身份——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立即覺得自己不能表現得太熱誠。於是淡淡地笑了笑,說:「是呀,我一直在家帶孩子做飯,丁子恒的同事我都認不得。」

  中年婦女說:「那是當然。我叫李維春。我們現在住在長寧街,我想春節前就搬過來。」

  雯穎心裡很喜歡這個未來的鄰居,她帶幾分高興地說:「行呀,我馬上就把房間清理出來。」

  李維春說,「你有幾個孩子?」

  雯穎說:「有四個。老大在北京上大學,老二在念高中,還有兩個小的,一個正讀小學六年級,一個讀四年級。最小的是個女孩子。」

  李維春說:「我的孩子都比你的大。跟著我的是一個女兒,其他的都在外地。我兩個兒子都去了雲南,他倆是雙胞胎,一起報名參加支滇建設兵團的,上個月才走。現在在西雙版納,你說這地方名字怪不怪?聽說那裡的風光美得很。我還有個女兒,在沙湖,她是老大,1958年就去了,現在是那裡的植棉能手。我現在身邊就只有小女兒,叫孔薇薇,她已經上初二了。」

  雯穎聽得心裡發沉,卻見李維春說話時臉上帶著微笑,聲音也是朗朗的。雯穎試探著問:「孩子們都走了,你也捨得?」

  李維春笑了笑,說:「這不是我舍不捨得的事,是只能如此。再說,都新社會了,幹什麼不都是幹?」

  雯穎覺得她說得也對。但是倘若自己的孩子都離家遠去,她是做不到這樣灑脫的。她覺得她不敢想這一點。

  春節前的一個星期日,李維春一家搬到了丁字樓上左舍的西間。在搬東西的喧鬧中,丁子恒始終沒有走出房間。他坐在窗下桌前,桌上攤放著一本德文書。他努力想讓自己了無牽掛地走進書中,但這天他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的腦子裡一直浮動著孔繁正的身影,他站在江灘上,江風吹揚起他的長圍巾,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聲音講述三鬥坪的地質條件,他的臉上洋溢著激情,眼睛裡充滿著傲慢。這一切,恍如昨天。然而掐指算來,九年的時光已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丁子恒聽雯穎講述了孔繁正兒女的情況,亦得知孔繁正現正在陸水工地伙房負責砍柴燒火。從1960年起他就開始幹這件事,一直幹到現在。想想神采飛揚說話斬釘截鐵的工程師孔繁正日日黑著面孔低頭傴腰地在爐邊燒柴吹火的情景,丁子恒便覺心臟抽搐,心驚肉跳。

  晚飯時,隔壁一家收拾得差不多了,丁子恒終於看到了孔繁正的太太李維春。三毛和嘟嘟正幫著李維春和孔薇薇堆碼蜂窩煤,兩個小傢伙臉上手上都弄得黑乎乎的。丁子恒正愁不知道如何同李維春打招呼時,李維春也看見了他。李維春朗聲一笑,說:「丁工,你家這兩個孩子真是乖,果然教導有方。當年孟母擇鄰,流芳百世,這回我選鄰居,看來是選對了。」

  聽李維春這麼一說,丁子恒一下子自然了許多。丁子恒說:「哪裡哪裡,這兩個孩子一向淘氣得很,以後還要請你們多包涵一點。」

  嘟嘟立即尖聲叫了起來:「爸爸撒謊,三毛才淘氣,我根本沒淘氣過,你昨天還表揚我乖的。」

  三毛亦抗議道:「我早就不淘氣了,媽媽前幾天還說我進步了好多。爸爸講話不負責任。」

  丁子恒一時有些尷尬,心想自己的這番活確也謙虛得不很恰當,三毛和嘟嘟都算不上一向淘氣的孩子,自己未免有些誇大其辭,尤其嘟嘟,常常是乖的。想到這些,他便不知說什麼好了。嘟嘟的小嘴已經噘得可以掛油瓶,丁子恒怕兩個小東西就此胡鬧起來,他更難堪,只好忙不迭道:「好好好,算我說錯了,冤枉了你們兩個。」

  李維春見此大笑起來。她的笑聲乾淨明亮,沒有一絲雜質,也毫無做作之氣,每一聲似乎都發自內心。丁子恒不禁暗暗稱奇,心道,這位孔太太的風格做派倒不似家庭婦女,她家倒黴如此,她竟然還能這樣樂觀,真是有些不尋常之處呀。

  大年三十的下午,孔繁正回來了。孔繁正上身穿著一件黑色棉襖,下身一條藍布棉褲,頭戴一頂陳舊得已經被蟲蛀出無數小窟窿的呢帽。他提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一路走一路謙恭地向人詢問丁字樓是哪一棟。丁子恒騎著自行車下班回家,見有一鄉下人問詢丁字樓何在,也懶得下車搭理,一溜煙便騎了過去。被問路的人在他的身後說:「跟在這個騎自行車的人後面就行了。」

  丁子恒扛了自行車上樓,在走廊放好自行車正欲進屋,卻見适才問路的鄉下人一步一步地走上樓來。丁子恒突然覺得這人有些面熟,瞬間便意識到,這個有如鄉下人的來人竟是孔繁正!一句就要脫口而出的問話「你找誰」便立即吞了回去。丁子恒不知道自己應該同孔繁正說些什麼,他甚至不敢與他對視,他對上樓來的孔繁正只是瞥了一眼,便匆匆進了自己的房間。只這一眼,孔繁正的狀態也足以令丁子恒心驚。孔繁正面孔黑瘦黑瘦,本該刻在額上的皺紋卻刻得滿臉都是,像一塊被千刀砍萬斧剁過的黑木頭。他的眼睛仿佛睜不開,一粒眼屎甚至還粘在眼角。他的行動遲緩,表情木訥,背稍稍地佝僂著,令人不敢相信這曾經是何等挺拔而瀟灑、何等尖銳而傲慢的孔繁正,更令人不敢相信這樣的人會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工程師。

  丁子恒進到自己的家裡,心口如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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