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方方 > 烏泥糊年譜 | 上頁 下頁
七二


  在這個酷熱的夏日裡,洪家另有一件事震動了烏泥湖,這便是洪家老大洪澤海沒有考上大學。洪澤海在人們眼裡一直是個十分優秀的青年,他考上一中時,烏泥湖的家長都要自己的孩子向洪澤海學習。洪澤海在學校裡一直當著共青團幹部,每逢放暑假,家屬委員會一有活動,便找洪澤海協助。洪澤海振臂一呼,諾聲震天。誰又能料到洪澤海竟然沒能考上大學呢?

  正當人們茶餘飯後為洪澤海歎惋不已時,他卻豪邁地向所有人宣佈他將要到新疆去。發出這個宣言時是個夜晚,洪澤海同他的弟妹們正在他家門口的竹林前歇涼。每年夏天,洪家人都要都把竹床搬到樓下,手上搖著大蒲扇,一邊聊著天,一邊打發夏夜如煎如熬的時光。

  洪澤海一向是烏泥湖小孩子們的領袖人物,偏他又有著領袖氣概。故只要見他家竹床搬出在外,便有許多諸如大毛二毛這樣的中學生圍坐上去。無論洪澤海有沒有考上大學,這道風景總是存在。

  洪澤海的情緒仿佛一點未受影響,他一如既往地同大家聊天。宿舍裡同洪澤海一樣沒考上大學的還有林樂天。林樂天情緒十分低落,她把自己關在家裡幾天不出門,急得她的母親邢紫汀請洪澤海前去相勸。林樂天同洪澤海曾是中學同學,但在高中時,林樂天讀的是十六女中。林樂天在班上學習成績從來都是前三名,這次考試她也自認為考得不錯,卻未料到沒有被錄取。她深知自己未被大學錄取的原因是由於父親林嘉禾的問題,便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將在父親的陰影籠罩之下,沒有任何前途可言。憂鬱便如這年的暑氣,濃重得令她窒息。洪澤海去找林樂天談了一個下午,談完後,洪澤海自己心裡也覺得豁亮起來。晚上便宣佈了他的宏偉計劃。

  當時,大毛二毛一獅加上皇甫浩張楚文等許多人在場,他們都被洪澤海大氣磅礴的理想所震驚。洪澤海講了三個人的故事。一個是董加耕,一個是侯雋,一個是邢燕子。洪澤海說,董加耕在學校時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為了響應黨的號召,不考大學,立志耕耘,把自己的名字「嘉庚」改為「加耕」。下鄉以後,他在農村做出了了不起的貢獻,現在成了全中國青年的標兵。侯雋也是如此,她放棄高考,響應黨的「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的號召,孤身下到河北寶抵農村。報紙上登出她的事蹟時,稱她為「特別的姑娘」。邢燕子更棒了,她回鄉最早,在鄉下成立了「燕子隊」,戰天鬥地,改變家鄉面貌。他們幾個人都沒有上大學,一樣為社會主義事業做出了貢獻,這些貢獻比許多讀過大學的人要大得多。洪澤海說:「他們,就是我的榜樣,就是我的偶像。」

  年齡小一些的人們,都聽得熱血沸騰。大毛說:「那你為什麼不回鄉,卻要去新疆呢?」

  洪澤海說:「問得好!我要向他們學習,但並不想走同他們完全相同的道路。我要走一條新的、更有意義道路。到新疆去,就是我選擇的道路。邊疆更加艱苦,一窮二白,最需要我們這些有知識有雄心的青年去建設去改造。新疆是中國最大的省份,地廣人稀,最適合青年人去幹一番大事業。從我們這裡到新疆,聽說,光是在路上就要走一個多月。我準備搜集一些如何種植葡萄的書,新疆那邊的土質和氣候,最適合種葡萄。我到那裡後,一定要開闢一個一望無邊的葡萄園,讓它結出最甜的葡萄,釀出最純的葡萄酒。這是何等有意義的事業,難道上大學比干這樣的事業更有意義嗎?我爸爸上了大學,大毛二毛,你爸爸也是名牌大學畢業,一獅,楚文,你們的爸爸同樣也是,在座的各位,哪個人的爸爸沒有上過大學?可是他們上了大學又怎麼樣呢?一座三峽大壩修到現在,仍然還是圖紙,青春卻永遠不再了。所以,我覺得,一個人能否成就一番事業,完全不在於上不上大學,而在於他能不能響應黨的號召,去做那些最有實際意義的事情。而現在,支援邊疆就最有實際意義。」

  洪澤海的話有如扔在乾柴上的一把火,把烏泥湖的整個夏夜都點燃了,也把有著同樣青春的人們的心點燃了。這個月北方的海河正發著大水,大水淹沒了一百多個縣,連京廣鐵路都被沖斷了七十五公里。總院裡幾乎所有工程師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海河那邊的動態,但是一回到烏泥湖,話題便被家裡人一次一次地拖到新疆。丁子恒每天到家都要趕緊打開收音機,以便瞭解海河流域的最新動態,卻沒有一回好好地聽清播音。被洪澤海把激情點燃的大毛和二毛無休無止地討論關於新疆的話題,兩人甚至拿著地圖,在上面查找去處。

  雯穎急得拉扯著丁子恒說:「你得管管他們,他們兩個有點鬼迷心竅了。」

  丁子恒便教訓大毛說:「不要管新疆的什麼事,你的任務是考上大學。」

  大毛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了一句聽上去很有哲理的話:「洪澤海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

  洪澤海同他的父親洪佐沁和母親董玉潔激烈地爭辯了一夜又一夜。洪佐沁夫婦堅決不同意他前往新疆,洪佐沁為此大發脾氣,董玉潔甚至流淚哭泣。這些都沒有動搖洪澤海的雄心大志,只要有人詢問他關於新疆的事,他都會慷慨激昂地陳述一番支援邊疆的意義。

  隔了幾天,人們聽說林樂天也準備報名去新疆,簡易宿舍也有三個人準備與洪澤海同行。明主任的丈夫王達花了幾天工夫採訪了洪澤海,並在《長江流域報》上撰文,熱情地歌頌了一番青年人的宏圖大志,使得洪澤海在總院一下子成了名人。原本極不同意洪澤海去新疆的洪佐沁和董玉潔在無可奈何中,終於點頭放行。

  六

  海河的水終於退了,但損失卻是十分慘重。於是在辦公室裡,大家免不了要談論:如果長江再來一次如同1954年的大洪水該怎麼辦?談論的結果是:單靠修堤防是不行的,只有修了三峽,才有可能一勞永逸地解除洪水對兩岸人民的威脅。

  丁子恒在上班的路上遇見張者也,張者也喜氣洋洋,見了丁子恒老遠便打招呼。丁子恒便笑,說:「有喜事嗎?」

  張者也說:「是呀是呀,困難時期過去了,我讓我侄兒把我媽媽送回到我這裡來,今天下午就到。」

  丁子恒說:「太好了,這樣你就安心了。」

  張者也說:「可不是。要不我一天到晚記掛著那邊,提心吊膽呀,生怕像洪佐沁一樣,把個老娘放在鄉下餓死。真那樣,這輩子良心怎安?現在好了。」

  兩人閑說兩句,便分了手。下午下班,丁子恒已經忘了張者也接他母親的事。丁子恒屬￿那種人:與己無關的事,從不往心裡去。走至家門,上了樓,見從癸字樓方向陸續地走出一些人,交頭接耳,相互說著什麼且搖頭長歎。丁子恒亦未留心,看了一眼,便徑直進屋。

  剛進門,雯穎便一副心驚肉跳的樣子告訴他,說張者也家出事了。張工的母親和侄兒坐著火車到了江岸火車站,出站時跟著人亂走,沒走正門,而是走了後門,與前去相接的張工錯過。兩個人走出車站,摸不清方向。上了馬路,也不知道躲避汽車,結果被一輛開得飛快的大卡車撞死了。張工沒接著人,正到處找得著急,聽說馬路上有車禍,趕緊過去看。一看,就昏倒在地。

  這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個消息,把丁子恒驚駭得跌坐在床,半天都緩不過氣來。想到早上因為母親即到而眉飛色舞的張工,竟與母親相見于血泊之中,丁子恒不由得長歎不已。母親在鄉下時,做兒子的擔驚受怕,恐其因饑餓而死。好容易熬過緊張的年頭,有了機會接她回來,卻家門未進,便送命於輪下。這是命運,還是別的什麼在捉弄人?張者也怎麼能承擔得起這份喪母的悲痛?丁子恒甚至記起,雯穎曾經說過,她在張者也母親的臉上看到過一種氣息,死的氣息。想到這些,丁子恒愈發心驚,他想,未必這一切在冥冥中都早有安排?

  丁子恒再見到張者也,已是二十天以後。張者也大病一場,一眼望去,哀毀骨立。走在路上,他仿佛是在風中搖晃,仿佛隨時都能隨風栽倒。

  這次的相遇是在總院的花壇前。花壇中的菊花開得正盛,花朵密集,紅黃白紫,一派爛漫。丁子恒被通知去政治處,心裡惶然,不知政治處找他有何貴幹。正朝政治處走時,見到張者也。丁子恒忙打招呼:「張工,你還好吧?」

  張者也說:「當然只能還好。」

  丁子恒聽他說話的語氣,便有點心驚,忙說:「想開點,老話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真是你無法預測也無法左右的。」

  張者也說:「是呀,想開點,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真是你無法預測也無法左右的。」

  張者也重複丁子恒的語氣,聲音怪怪的,令丁子恒心生怯意,不敢多說什麼,逃也似的離開了張者也。一路想起他以往的那份爽朗幽默,丁子恒心裡有如石梗在胸。

  政治處找丁子恒並無什麼不利之事。接待他的是政治處副主任謝森寶。謝森寶住在烏泥湖癸字樓下左舍,上下班皆要從操場走過,丁子恒常見到他,只是彼此不相識而已。

  謝主任先是強調了技術人員學習政治的重要性,強調社會主義社會的技術人員、尤其是像丁子恒這樣來自舊社會、又有很強業務能力的技術人員,應該政治、業務都精通,才能真正做到全心全意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丁子恒聽了半天還是摸不著頭腦,不知謝主任為何要對他說這些。直到最後,謝主任才說:部裡在北京辦一個哲學學習班,時間是四個月,總院決定派丁子恒去,現正式通知丁子恒。

  丁子恒大為訝異,說:「我去北京學哲學?」

  謝主任說:「是呀。這次學習主要是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的哲學思想,通過學習,正確認識國內外形勢,徹底改造世界觀。這是一個提高思想覺悟的大好機會,因為部裡點明必須派高級知識分子去,所以我們想去還去不了哩。希望你好好學習,取得優秀成績回來。」

  丁子恒沒再說什麼。出了政治處,他還沒有想清楚,怎麼讓我去學習哲學呢?我學了哲學又有什麼用呢?

  這時正是秋天。掐指算來,四個月從秋到冬,直到春節前夕方能回家。丁子恒用了一個星期,將手邊工作一一暫時結束,又用了兩天時間,由雯穎陪著添置秋冬用物,譬如大衣棉靴棉帽之類。雯穎認為,北京的冬天寒冷遠甚武漢,出門在外,不能不將這些衣物備齊。雯穎還想讓丁子恒帶個熱水袋去,丁子恒便笑,說北京屋裡有暖氣,在那裡過冬,比在漢口要舒服得多。漢口這地方,南不南,北不北。說它南,它的冬天像北方一樣冷,說它北,它的夏天卻又比南方還要熱。一個人只要在漢口呆過,走到哪裡都不怕。冷也不怕,熱也不怕,就像關漢卿寫的那個「銅豌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